我拍崔健十三年
「2005年,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对他说,我想拍你的纪录片,而且我想拍十年,想跟着你看这十年里面中国的变化。我记得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奇。之后在我的摄影机前,他一步步实现了自己的电影梦。」
◇崔健
我拍崔健十三年
撰文:魏時煜
2017年11月,崔健要来香港参加诗歌节,最激动的不是喜欢音乐的、而是喜欢诗的朋友们,有几位提早三个月就通知我了,而我原来并不知道他们如此喜欢崔健。有位结识几年的北京友人说,「崔健要去香港,这下你可以拍个够了。」我回复:「我拍崔健已经十二年了。」他忙说:「失敬失敬!」
我白天教书,电影都是晚上和周末慢慢「磨墨」磨出来的,每部作品短则四五年,长则七八年,不过拍摄时间最长的,的确是目前正在剪接中的崔健纪录片。
我开始拍摄崔健的时候,还不能算是纪录片导演,因为还没有完成任何一部作品,这十三年来,我磨出了三个纪录片,享受整个过程,万般烦恼和辛苦,在聆听崔健的时候,化为力量。
李少伟让我和崔健结缘
作为一个教电影、拍电影的人,和崔健结缘是因为他的电影梦。2004年冬天,电影《英雄》的副监制李少伟找到我,给我听了一首女高音赵丽唱的《迷失的季节》,很动听。他借给我整张CD,那是崔健当时还未出版的新专辑《给你一点颜色》的录音小样。李少伟说他放这张CD给朋友听,女声《迷失的季节》立刻吸引了大家,但到了后面那些人听不下去了。
我回家认真听了很多遍,感动于其中由音乐建构的场域,除了久别的、曾经喊出《一无所有》的歌喉,还有久违了的邓丽君的《小城故事》,还有不知在哪里听过的长江沿岸船工的号子,甚至还有拨号上网时代无处不在的拨号音。
这样的音乐是不能当成背景音乐听的,因为它太强烈了。我九十年代初离家留学时,他是至少两代人的文化英雄;之后在加拿大,大约1995年了,看到他监制和出演的电影《北京杂种》(1993),才第一次见到「真人」。十年后的这次听觉体验,直接反应就是他的音乐如此前卫,让我不禁想说:失敬失敬!
◇电影《北京杂种》剧照
李少伟问我,崔健想拍电影,你愿不愿意帮他看看剧本?我对崔健要讲的故事十分好奇,于是通过邮件看到了他的电影剧本《给你一点颜色》。其实早在参与《北京杂种》时,崔健就是编剧之一,我看到的《颜色》剧本已经很厉害了,有个完整的结构,包括黑白、红、黄、蓝四个章节。以文工团为北京的黑白故事中是三角恋,后面三种颜色则是由三个子女演绎的故事。
崔健诗人式的文字表达十分特别,比如形容一个男孩子弹吉他的手臂,好像「火车滚动的车轮」;不过因为整体情节推动,跟从他本人的生活认知和音乐逻辑,据说很多投资人看不懂,都说剧本要改。其实这个剧本之前,崔健在香港和城市现代舞团合作的一个音乐舞蹈演出,也用了同一个名字。
崔健称曹诚渊是「恩人」之一
2001年,崔健和香港现代舞团在葵青剧院上演了现代舞演出《给你一点颜色》,所有音乐都是崔健写的,后来也大多收入同名专辑。我在月前,才第一次看到演出录影。「引子」之后,舞蹈分成红、黄、蓝三部分,然后崔健乐队在舞台上破墙而出。演唱为香港回归所作的《超越那一天》时,崔健邀请观众上台跳舞,演绎了对布莱希特「第四面墙」彻底的破除。
在我拍摄的三十场演出之中,但凡唱到诗人廖伟棠称为「政治抒情诗」的《超越那一天》,崔健必定邀请观众中的当地、特别是香港「妹妹们」上台,和摇滚哥哥们一起「超越那一天」──也就是1997年7月1日那一天。崔健在近年演出这首歌时,会加入多媒体内容,在背景屏幕上呈现香港历史图片。回看多年前上演的这场现代舞,仍然感受到其前卫。
◇访谈录制
说到现代舞团的创始人曹诚渊,崔健说可以列入他的「恩人」行列,因为曹先生从内陆还比较封闭时,就支持新锐导演、艺术家创新,《北京杂种》、《给你一点颜色》都是曹先生起的名字。“给你一点颜色”在中文里面,本来是教训人的意思,但是崔健把「颜色」具体为红、黄、蓝三原色,来代表人生的三个面向。
他在2008年1月5日北京首都工人体育馆的演唱会中,在演唱《蓝色骨头》之前说:「黄色代表的是肉体,红色代表的是精神,我想蓝色代表的是智慧。我想在我们这个环境里面,黄色肯定是不缺乏的,红色肯定也是不缺乏的,所以我想在这里强调一下蓝色,蓝色象征着一种智慧,同时象征着一种蓝天和自由的关系。」
杜可风帮崔健圆了导演梦
《给你一点颜色》的剧本最终在2014年上了大银幕,以黑白和蓝色部分为主体,发展并完成了电影《蓝色骨头》。对创作者而言,最大诱惑在于呈现故事时更大的时空转换的自由,最大的挑战则在于电影工业内部的各种既定规则。理论上说,电影是视听艺术,听觉优先和视觉优先的人可以做出不同风格的电影,但现实中,他深入人心的摇滚歌手的身分,在他当导演的路上,似乎阻碍大于便利。
◇《蓝色骨头》海报
崔健虽然早在1991年就开始和第六代导演张元合作,参与《北京杂种》制作,但是我收到的任务就是把剧本改得让投资人可以看懂,说白了就是把他最原创的表达,翻译成比较常见的电影和叙事语言。这个过程中崔健难免抱怨,大家无非想给他灌输最惯常的电影观念;我同意,因此也只能说,或许我可以把女性角色的内心写得更丰富一些?改动一番、翻译了剧本之后,剧本在釜山电影节拿到PPP剧本奖,我自己感觉算是帮忙完成任务了,但是仍旧没有投资人。
回想起来,可能在改剧本的过程中重新发现了崔健,同时不舍得这个缘分到此为止,加上当时我已经开始拍纪录片两年了,2005年,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对他说,我想拍你的纪录片,而且我想拍十年,想跟着你看这十年里面中国的变化。
我记得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奇。之后在我的摄影机前,他一步步实现了自己的电影梦。
2006年崔健导演了自己的第一部七分钟多的短片《修复处女膜的时代》。记得他到香港艺术中心来放片,有女记者真心认为电影很女性主义,他却诚恳地说自己拍的是关于诚信的电影。(我很想笑!)2009年,我又在成都看他拍摄短片《成都我爱你》,讲大地震之后一个未来主义的、发生在2026年的故事,摄影师是香港的林华全。
我记得2006年崔健访港,在湾仔凯悦饭店的大堂咖啡厅里面,新朋旧友都来打招呼,最想帮他完成电影梦的人莫过于杜可风,他甚至对我说,Louisa要不你来做我们的监制。不论他是否开玩笑,我哪敢答应!这部电影终于在八年之后拍成,叫《蓝色骨头》,由杜可风掌机,菲林拍摄,老杜的镜头精细、准确,老崔的音乐震撼人心。
就拍MV也要坚持现场
在《蓝色骨头》之后,崔健又和老杜合作,拍摄了《死不回头》和《外面的妞》两部短片,更新惯常MV的概念。其实早在1991至1994年,崔健就和张元导演合作,完成了《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飞了》、《一块红布》、《最后一枪》等MV,其中《最后一枪》之中就有杜可风拍摄的镜头。
我个人非常喜欢《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和《飞了》,和崔健谈起,他却一如既往,对自己的作品总是在反思。他说:「我曾经特别恨过MV里的那首歌,就是我做了哪首歌我就恨哪首歌,因为我会觉得愈看愈难看,愈看愈假,因为我们都知道是在造作地表演。」
但是之后,「我就想,我们不是为销售唱片而做MV,我们是在做Live Music Video (现场音乐录像),是艺术,或者是一个纪录,而并不是在做一个唱片的广告。这个过程当中最大的区别就是,看画面也不是很好看,演员的状态也不好,但是你愈来愈爱看他了,是因为它每一部分都是真实的表演出来的,它的音符和他之间是真实的东西,而并不是人做了表演出来的东西」。
◇2009年深圳演唱会
他转换视角思考时发现,「本身这种形式就有特别大的空间,它应该超越MV本身这种形式,像一个独幕话剧一样。独幕话剧就给你这麽多条件,没有时间给你换台,你也就只有这些演员,而且你面对的就是这一波观众,你怎麽样完成这一个表演形式」。
我一直以来有个疑问,就是拍MV大都是放已经录好的音乐,然后歌手对口型假唱,否则之后无法剪片。崔健从2002年提出「真唱运动」打击假唱,这之间似乎有个矛盾,但是他就在求真的过程中,获得了一种更新了的艺术形式。当然他在《死不回头》和《外面的妞》两部短片中呈现的音乐现场,需要很多技术上的支持,但他还在学习如何善用多媒体,学习剪辑艺术,「只要能保证音乐是真实的,剪辑肯定是后期做,都能够去得到一种自圆其说」。
这是不断思考的崔健的复杂性,但是这个复杂之中有种通透,他不满足于单一的所谓风格,觉得一切艺术形式都可以为我所用,这一点从他进入公众视野之后就没有变过。
其他拍摄老崔的大哥们
拍摄崔健的这些年,现场总是有其他摄影师的身影,最初的一位是给央视CCTV拍摄《人物:崔健》的编导门欣熙。在武汉、内蒙、北京,老门和我都同时在拍摄,我记得我用的都是比较常规、稳妥的角度,而老门却总是在寻找不寻常的视角。我是新手,优点只有安静低调,总是带了足够的电池和DV带,也肯借给、送给在场的其他摄影师;他们都没有因为身高体壮欺负过我,还常常给我一些帮助。
老门用六个月做出了一个挺棒的电视纪录片,2005年就播出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拍摄报批用了很长时间,能够播出实属不易。最近我重看老门的片子,发现在武汉大学那一场,手持摄影机的我也被摄入镜头。那是我第一天拍摄崔健的情景!看到十二年前的自己,真的有些百感交集。
2009年在崔健拍电影《成都我爱你》的现场,我第一次和传说中从1986年就开始拍中国摇滚人的美籍华裔摄影师Victor聊天。
他听到我即将去美国拍摄华裔女导演伍锦霞的事迹,愤愤然讲了不少美籍华裔的心酸历史,大意说国民政府抗战期间去唐人街募捐,之后可能不少钱落入私囊,还讲了他的祖先移民的故事。我后来还真的去看了相关书籍,帮助自己完成了以这段历史为背景的纪录片《金门银光梦》。
◇《金门银光梦》海报
Victor在现场身体力行,和年轻人一起干重活,我可以感受到他在老崔现场,就是为了让拍摄不会出岔子。事实上有Victor大哥在场,我们都有一丝敬畏,许多年来,很多人听说我拍崔健,都会问你知道有个摄影师拍了他很多年吗?最近我看到崔健一位音乐家友人梁和平拍摄的1990年为亚运会募捐巡演的素材,才看见最早的崔健现场,观众真是很激动,全场站着看,在当时的演唱会上不多见的。
崔健北大后援会
关于崔健的各种传奇之中,我觉得有个比较特别的群体,叫「崔健北大后援会」。这个名字是梁钦宁想出来的,因为他觉得歌迷会配不上老崔。梁钦宁是北大子弟,爷爷是著名的思想家梁漱溟。后援会最早的三十多位成员之一的刘云樵补充,说后援会其实最初基本是北大排球队,个个人高马大。在观众还比较斯文的当年,他们是最早站着看崔健演出的人,因为听崔健的歌「特别有感觉」。
梁钦宁毕业之后曾经见证过崔健录制第一张专辑的执著:「他是『夜里欢』,有一次我都睡了一觉,看到两个录音师都累趴下了,他还在那儿特有兴致地拧(混音器的键)呢!」 梁钦宁拿出一张崔健寄给他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的歌词,说当年因为新年晚会上要朗诵,打电话向崔健要的。
最近我接触到另外几位成员,都在1989年前后去了美国。在纽约定居的叶菲说,她们1986年入学的同学们,庆祝入学三十周年时,给崔健颁发了「荣誉校友」的称号,不仅因为崔健1986年就去北大大饭堂演出,还因为崔健受到压制时,北大学生更觉得需要支持他。
◇崔健和他的歌迷
后援会中的陈戈,曾经做过崔健经纪人。陈戈也是从北大出发,留学美国。1995年,他凭着一己之力,刷爆信用卡,举办了崔健的美国巡演。他在崔健能否出国都是未知数的情况下,租了场地、卖出了票,等到送飞机的人打电话告诉他崔健登机了,他和他的志愿者们才欢呼大功告成。
他亲临过几百次崔健的演出现场,但是最难忘的是纽约Palladium的演出,「那是一个Rolling Stones这样的巨星出演过的场地,能够在此演出的华语歌手只有崔健一人」。
陈戈说这次演出成功,给他带来巨大的信心。后来他回国发展,办成了罗大佑的内陆首演,和姚明成立了首个正版音乐网站巨鲸网,之后和谷歌搜索合作扑灭网上音乐盗版,凭藉的都是「一无所有」的精神。
我问陈戈,你想看到一部什么样的崔健纪录片?他说,希望这是一部能够在不同阶段都拿出来看的电影,尤其遇到挫折时,把这个电影拿出来,看看当初崔健大哥做的是什么选择。
时代最重要的一个声音
对我来说,每次拍摄崔健都会有新的发现。第一次拍摄是2005年5月底,他到武汉大学和学生交流,有同学问:「你如何看待中国弱势群体的问题?」他回答:「我觉得中国足球和摇滚乐都是弱势,强势是乒乓球和武术。」我和同学们一起笑了起来。2006年崔健来港,在Hard Rock演出,我买了很多票,请同事去看,包括当时城大的副校长何炘基,何教授第一次听到崔健。
几个月后开学时,在迎新发言中他说,你们年轻人喜欢摇滚乐吧?中国摇滚乐之父崔健歌曲中说:「现实像个石头,精神像个蛋,石头虽然坚硬,可蛋才是生命!」城大新生们有些发呆也情有可原,但崔健歌词的力量可见一斑。
开始拍摄没有多久,百代唱片找我做一个35分钟的短片《崔健:摇滚中国》,回顾崔健的音乐生涯,要在香港台湾发行他的新专辑《给你一点颜色》,甚至重出了之前他的四张专辑:《一无所有》、《解决》、《红旗下的蛋》、《无能的力量》。
◇崔健
我没计划那么快就做出一个片子,但阴差阳错,2006年初就完成了一个短片,6月5日前后还在香港无线电视播出了。那时我还不会剪接,这部短片和我心目中一部真正的崔健纪录片距离很远。
拍摄十二年之后,突然又有很多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在台湾读博士的、我之前一个学生孙祎妮,通过她的老师、音乐制作作人锺适芳,帮我找到了台湾音乐界的大卡们,倪重华、张培仁、张四三几位,给我讲了崔健早年的故事,以及他们当年北上、把崔健带到台湾的故事。我甚至还拍到曾经影响过上述所有人包括崔健的罗大佑,以及对罗大佑和崔健的音乐表述得十分深入的DJ马世芳,感觉这个纪录片光谱更加完整了。
崔健影响了很多人,很多人都因此给予我帮助,也对纪录片表达了很大的期待,我当然感到自己责任重大!2018年6月2日崔健在广州演出之后,问我片子怎么样了,我告诉他,在安静的夜晚,我坐到剪辑台前,提醒自己倾听崔健,听懂他话里的思考、听懂他音乐里的层次,用我的纪录片告诉大家,以《一无所有》登上舞台的崔健,三十年后,仍旧是时代最重要的声音。
作者简介
魏时煜,2002年获得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电影学博士,香港城市大学创意媒体学院副教授,纪录片导演。在女导演和女性电影研究方面成绩卓著,其纪录片作品《金门银光梦》被欧美学界视为女性影人历史研究的范例。
另外,相关纪录片作品有《红日风暴》(与彭小莲合作)《王实味:被淹没的作家》《古巴花旦》等;相关著作有《东西方电影》《女性的电影:对话中日女导演》(与杨远婴合著)《霞哥传奇》(大陆出版书名为《灿若锦霞:第一代跨洋影人与近代中国》,该书与罗卡合著)。2017年《霞哥传奇》获得“香港书奖”,另一著作《王实味:文艺整风与思想改造》获得第一屆香港出版双年奖文学和小说类“最佳出版奖”。
本文获作者授权发布,原文最早发表于《明报》2017年11月19日星期日生活版,标题为《崔健:时代最重要的歌音》。2018年7月16日经作者改动、更新,重新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