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届【散文精选入围作品】尘封琐事话鍊姨​II翟笃钧

尘封琐事话鍊姨

☆翟笃钧

4月下旬的一天打开订阅的文汇报，待读至第5版赫然映入眼帘的是，庆祝上海解放72周年专栏图文并茂的一组报道。标题“这批前辈画师曾满怀激情描绘上海解放”，标题下方佔有一半的篇幅却是，周鍊霞采用的当时颇为流行的国画连环节形式绘制的《引路》。用画笔鲜明的勾勒出上海解放前夕，解放全中国建立新中国总趋势，已深得广大民众的支持。由渔民驾船引路向垂死的旧世界发起最后一击，情景樸真栩栩如生跃至画面。

这幅画着色不多，但层次清晰明黯浓淡总相宜，这确是鍊姨的风格，多少年了又看到鍊姨的绘画作品。尤其是《引路》展现在我眼前时，似乎回思起当年在鍊姨不大的工作室里，看到她聚精会神地正在创作《引路》，只是没有如今在报端上见到如此完整的画作。那是看到的画面只是一艘小舢板及两名解放军战土趴匍着身子，听一船夫手指前方引路，而另一船夫则立于船尾用长篙撑船。岸边河堤杂草及远方城市楼房的廖廓，象征城市的灯光这些背景素材未见配上。

作国画者尤其是以画人物为主的工笔画，都先将心中拟画的人物在笔墨色彩下予塑立，待人物完全跃于画上后再配以背景。鍊姨素以工笔仕女画见优更是如此，谓之人为中心景以配之。我紧视着报上那幅《引路》，鍊姨当年握笔认真作画的神态，尽管已过去了一个花甲至今似乎又出现在眼前。

鍊姨是我妈的闺蜜，听母亲说反正以后(即满清推翻之后)经外公同事介绍，从湖南常德与同是常德籍在上海招商局谋事的父亲结婚。

父母成婚后新房在茂名路，后因祖母及姑姑小叔另居一处生活不甚方便，经父亲同事介绍，虹口山阴路的恒丰里新式里弄内一幢房子，房东有意将空余房出租。关键是东家也是湖南人是作画赋诗的上等人，可以去谈谈。

没过几日父母同往山阴路恒丰里，只见置于並不太宽山阴路上的恒丰里，是很有气派的弄堂房子。弄内环境干净清静，一幢幢整齐排列的小楼使人骤升一种未居而亲的感觉，还未面见房东心里对该处居家已认可了。

父母见了房东瞧见的是一位温尔文雅气质优儒，尤其是那得体的旗袍淡素的丝织面料上，剌绣的出水芙蓉显得很有生气。还有她那柔曲自如披洒如波的一头秀发，活脫脱的一位大美人。父母见之却如梦中遇见仙女之感，显得有些晕晕乎乎不知所措。

美女房东许是有人先予介绍租房者的概况，见我父母后嫣然一笑开口说道，那满口湘音一下子拉近了眼前两位陌生人的感觉，恰有外乡遇见家乡人，亲切如故似家人之感。租房价格却未论及，看到那居室墙面整洁地板密实窗门明亮；卫生间抽水马桶浴缸干净无垢；厨房装有煤气配有铸铁灶，白瓷水斗和瓷砖贴面的作枱。这样的整洁环境幽雅的地段和房东是以绘画为主的文人，未及谈论租金租房事宜当场成交。

从此母亲与父亲的弟妹及祖母一大家与周鍊霞相处得如同一家人似的，我们这些孩子遵母亲所嘱叫美女房东为鍊姨，母亲不仅欣赏鍊姨的才华和美貌，更赏识她大气利落的人品。还对其名鍊霞的鍊字大为赞嘉还特意查了康熙字典，当知其意与炼同意但却是金字旁，可见周家的湘女是用金子炼出的霞色。

鍊姨作画都是在家里，除了应酬总是在家中的工作室画画，她基本上没时间下廚房三餐用膳和家务归保姆料理。

自我们一家搬入后，鍊姨非常喜欢我母亲烧的湘菜。当母亲在厨房烧菜时，辣椒煸炒时撒出剌激鼻腔的辛辣气味，她却坐不住了循味而至，说道“炒么德(什么)好吃的家乡菜，这么诱人。”母亲笑着回说：“最普通的水焯长豇豆辣椒肉丝炒豆豉，周小姐是看不中的下饭小菜。” “哎！嫂子言重了，家乡菜最下饭可口多少年没尝到啰！”母亲将炒好的菜刚盛到瓷盆里，鍊姨拿起筷子夹起还冒着热气的菜吃了起来连声说好吃。

从那以后母亲所烹饪的家乡菜，如青蒜红椒回锅肉、豆荚辣椒煸豆豉、辣椒青蒜土豆丝、腌辣椒和泡菜等湘菜总会另外盛上一盆叫我端给鍊姨。

湘菜一大特点烹饪菜时不放糖，每个菜总免不了放上辣味重的辣椒，还有湖南的特产浏阳豆豉。说起豆豉是黑豆发霉晒干而成，据说浏阳的黑豆特别饱满制作后的豆豉味特鲜有嚼劲。但豆豉制成后会撒发出一种类似脚臭难闻的气味，可是下锅炒制后吃起来既鲜又别有风味。如将豆豉放置锅中煮后，将煮熟的豆豉弃之其汤烧开后放入豆腐肉片辣椒，鲜辣可口非常下饭回味无穷。

鍊姨每当看到我端给她，母亲亲手炒制的莱肴热汤，她那双迷人的双眸会眯起来，先用鼻闻一下连连说道，“香！”然后拿起筷子贪婪地吃了起来。嘴中会脱口念出，辣味湘菜独一色，味重鲜浓唯豆豉，鍊霞不恋粤吴菜，独恋家乡特佳肴。

我喜欢看鍊姨画画，只见她双目紧视桌上一张宣纸，手拿毛笔默默凝视，我想是在布局吧！然后微微吸口气下笔作画了。这时的她犹如一员大将，在纸上排兵布阵果断落笔胸有成竹。没几笔白白的宣纸上，一张美女的秀眼柳眉活弄活现跃然呈现。那脸庞画定后眉毛和睫毛细心地一笔笔勾勒，纤细的毛笔一笔笔精细匀称显得非常自如。她擅长画的仕女，一丝丝头发下笔精确不见败笔。

这时的鍊姨专心作画半晌不说一句话，直到笔下人物栩栩如生的脱颖而出，她那双秀丽的双眸专注端视着笔下呈现的“人”，待认无甚瑕疵方放下毛笔端起茶杯喝口茶，仍不话语沉思着。我想鍊姨在思索人物的背景的配置吧！

鍊姨较喜欢我大概是我看她作画时，不管是画扇面还是在宣纸上画画从不啃声。只是瞪大眼睛惊奇地看着鍊姨的神笔飞舞，以致一个个绝代佳人不同姿态的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感到神奇和惊愕。

鍊霞与我们一家亲如家人的生活没维持多年，日本人佔领虹口。虹口公园的斜对面搞了一个日军司令部，门前挂起了膏药旗端着枪的鬼子兵，耀武扬威的出现在街头。

老百姓愤怼国军无能，堂堂大中华受区区岛国小日本的欺凌。怒谴没过多久，小日本居然把我们从居处强行驱赶去，並令除生活用品衣物其余不能带走。活生生的一个强盗不容分说的将居民强驱出门，我们一家从恒丰里无奈搬出就连家具也得留下。

在剌刀威逼下无甚道理可讲，鍊姨搬入法租界我们一家搬至招商局职工宿舍大楼。父亲工作的招商局迁至重庆，鍊姨的先生也去了重庆。父亲没随局去渝，在上海这座孤岛艰难的生活着。就此与鍊姨基本没甚往来，只是各自为了生存奔波。

却是母亲常常念叼鍊姨，尤其是烧了一个家乡菜后，那呆滞的目光总会停留在撒着辣味的菜肴上。似乎又能听到她那爽朗的笑声话语，天天吃到家乡菜，好像生活在湖南，哈哈哈哈！

八年抗战对于灾难深重的中国百姓来说，可谓在生死线上挣扎艰辛难诉。母亲曾几次带上鍊姨喜欢吃的菜送到她府上，可总是上门不见“土地″难见鍊姨身影，在母亲的叹息声后，慢慢的与鍊姨也就疏远了。

鬼子投降了，那面招摇过市沾满中国人鲜血的膏药旗，从中国大地上消失了。全国人民欣喜若狂盼来了，久违了的属于自己能自由呼吸的春天。

据悉与鍊姨久别的丈夫徐绿芙先生，抗战胜利后回到鍊姨身边，给枯久的爱情枝叶带来了甘露。周鍊霞又以独特的风韻活跃在各种社交场合，好多极具灵感的画作纷见市面，当时媒体也竟相报道。

抗战胜利的曙光使庆幸的民众，刚沐浴在灿烂阳光之下不久，蒋介石单方撕毁和平停战协议，内战的炮火又宠罩着神州大地。老百姓刚过上久期安稳的和平生活，又担忧战火弥漫的威胁，而这次並非抗击倭寇的侵袭而是内战。

内战之火从东北燃起渐渐波及全国，历时三年之余，逆亿万民众心愿一意孤行的蒋家王朝，最终被深得民心的人民战争彻底湮灭。

可是身为国民政府官员鍊姨的丈夫，又一次从鍊姨身边飞走，丢下了声声口称爱妻的鍊姨去了台湾。谁知那阵阵波涛翻动不息的海峡，竟使两岸骨肉亲情足足割断了四十余年。

时光回到1957年，母亲将亲手制作的湖南泡菜，装满了一个小泡菜坛叫我给鍊姨送去。母亲深知绿芙去了台湾，鍊姨又陷入了思念亲人的苦痛之中。也知道鍊姨对辣之有味，酸咸正宜的家乡泡菜情有独钟，在制作泡菜时已经把她的一份安排其中了。

去了长乐路鍊姨的家步入了她的画室，只见鍊姨正在纸上画一叶小舟和舟上的人物，好久未见鍊姨作画了，瞧之宣纸上小舢板上仅有4个人物甚有不解，放下小泡菜坛对风韵犹存的鍊姨说：“妈叫我拿来鍊姨您喜欢吃的泡菜。”，鍊姨闻之即放下手中的笔大声道：“知我者大嫂也！泡菜昨天刚吃完今日就送来胜比及时雨宋江。”说完打开泡菜坛的盖子，用手取出一片罗卜咬上一口边嚼边夸，走遍上海各大餐馆没一家拿得出我们家乡，如此辣酸咸味道湘纯的泡菜。你妈如开家湘味泡菜馆定然供不应求广受欢迎。

我清楚鍊姨说的是真话，也深知母亲和她是前世有缘的同住上海的一对湘家姐妹。可我转了话题问“鍊姨你桌上新作什么画？怎不见美貌仕女。″她听后指着画说，这是画院组织纪念上海解放为主题的创作活动，反映上海解放重新回到人民手中的那段史实。我这幅画名为引路，指当地村民驾船引路帮助解放军捣毁反动派的最后老巢，可谓得民心者得天下。鍊姨解说《引路》主题时显得神采飞扬，为了不耽误鍊姨继续作画的思路，诉称有事向她告别。

原本想待纪念上海解放的《引路》全部完稿后再来欣赏，突然家遭变故，以后又是难忘的十年风云，我们处于自顾不暇之状，与鍊姨自然也就失去了联系。

那时，我们不知鍊姨有甚变数，丈夫在台湾自己又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画坛一枝花。总之从57年的那场运动一直到史无前例的风暴，我们两家再无联系。在那横扫封资修才子佳人牛鬼蛇神的大革命中，像鍊姨这样的人少不了要触触灵魂吧！

那难熬的十年终于过去了，1978年年末中国共产党召开了划时代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发表了举世瞩目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公报，确定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和改革开放总方针，百姓们都说天亮了。

这时母亲对我说有二十二年了吧，你鍊姨不知怎样了明天你去看一下。从母亲说话的语气我知道妈是不放心鍊姨，第二天就去了鍊姨处。

当见到面前的鍊姨时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已全无当年我所睹的半点风采。满头白发满脸刀刻般皱纹，原来那双神气明亮的双眸全无光泽。见到我后居然没认出我，吃惊的是她听了我称呼她的声音才知道我是谁。她却凑得我很近紧视着我用颤抖的手摸我的脸，没说话却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我一把抱住鍊姨觉得她浑身都在抖动倚得我很紧很紧。

第二天母亲妙了鍊姨最爱吃的湘菜和一坛泡菜去了鍊姨家，一对老姐妹自57年以后的二十多年中经受的折难太多了，再次相会相拥痛哭，似乎想用泪水来诉说难言之痛。

鍊姨终于等到了她等待几十年的那一天，那是她的夫君徐绿芙从台湾脱身去了美国后写给鍊姨的信，那时中美已建交。一对恩爱夫妻再相聚之时都是白发老人了，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灾难苦痛在异国它乡相会了，不管怎样还是应了那句话，白头谐老何须回首。我为鍊姨祝福，为她对爱情的挚着而喝彩。

多少年过去了，我母亲和鍊姨都成了故人。可就在此时却在文汇报上见到鍊姨在六十多年前画的，我没见过的完整的纪念上海解放的《引路》国画，真的要感谢文汇报。我期盼着5月下旬能亲眼目睹鍊姨当年画的完整的画面，我想如果鍊姨和母亲九泉之下如有灵，这对老姐妹一定会在天堂发出会心的欢笑的。

作者简介

翟笃钧，男，1945年1月8日出生，中共党员，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长期从事宣传和文字工作，常有报告文学、散文、短篇小说见于报刊。

2018年2019年2020年连续三年，获上海市民文化节散文奖；

2018年获“禾泽都林杯”散文三等奖；

2019年获“爱我中华”散文二等奖；

2019年获中国散文第六届中外诗歌散文大赛，散文一等奖；

2019年获中共普陀区委宣传部“与共和国同成长”苏州河故事奖；

2018年3月长篇小说《小弄春秋》出版；

2021年3月长篇小说《白果姐姐》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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