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小馆子的乐趣
天寒,使我想起一些吃小馆子的乐趣。
在从前上海的石路上,在三马路与四马路之间的一个弄堂里面,有一家非常简陋的小馆子,称为复盛居。这是一家小小的天津馆子,卖的只是一般的北方面食和几种简单的炒菜。在进门处左右,一面是煎锅贴和烤“火烧”的火炉,另一面就是卖熏肠酱肉的柜台。走进去才是店堂,后面是厨房。
我对于这家小馆子的历史和它成名的经过,不大清晰,只知道第一次跟了郭沫若先生和成仿吾先生到这家小馆子去吃饭时,他们的生意已经非常好,每一张小板桌上都坐满了人,要站在墙角等一会才有空桌可以供我们三四个人坐下来。
大家吃得很高兴,我当然吃得更高兴。所吃的不外是火烧、馒头、炸酱面、酱肉、熏肚、熏肠之类。他们所用的碟子很小,仅有小春卷那么大的火烧,也只是两个一碟。盛酱肉肚肠的碟子,也小如现在所用的匙羹碟。吃完一碟可以再叫一碟。堂倌答应得非常快,柜上的伙计供应得也非常快,一呼一应,不消多久,客人所要的东西已经送来了。
由于碟小,每一个客人面前很快的就堆起了一叠碟子。五六个是常事,有的人面前要堆上十几个碟子。
我想,这大约就是这家小馆子特别迷人的地方。因为我第一次去,就被这种有趣的情形吸引住了:举目四顾,每一张桌上都是高高的堆满了碟子,而在客人吩咐伙计算账的时候,伙计所表现的“口算”的绝技就更令你叹服。由于这家馆子是用“钱码”来计数的,一个铜元等于十个钱,十个铜元等于一百钱,盛肉的小碟和盛火烧的小碟显然又有一点区别,因此,那个算账的伙计来到你的身边,抹桌布塔在肩上,眼睛朝你桌上的一叠碟子一望,口中就念念有辞的喊起来:
“一百,二百二,三百五,四百三,..一吊五百五!”
他一口气的喊下去。不许打咯嘟,立刻就给你结出了一个总数。四五个人,大约不需一块大洋,就可以吃得大家鼓腹而出了。
这是一九二五年前后的事情,因为正是在这时候,我第一次跟了成郭诸人去吃复盛居的。食品新鲜热辣,伙计招呼周到,具有北方伙计那种惯有的殷勤亲切特长,价钱又十分便宜。大约就由于有这种种原因,凡是吃过一次的人,都喜欢再去,因此就生意鼎盛了。
复盛居的价钱,虽然那么便宜,但是当时还在学生时代的我,自己仍不是随便可以吃得起的,因此多数总是跟了别人一起去的。这里面,东道做得最多的是仿吾先生,因为当时郭先生住在上海的时候不多,仿吾先生则是经常留在上海的。这时经常跟了他一起去的,除了我以外,还有倪贻德、敬隐渔、周全平,有时严良才从苏州来到上海,也会跟着一起去。
仿吾先生是喜欢喝一两杯的。复盛居供应的酒,自然是白干,因此壶和杯都很小。我是自少就不会喝酒的,可是全平却有很好的酒量。因此,能够陪仿吾先生喝一杯的,只有他了。敬隐渔和倪贻德虽然比我能喝,但他们有时过于相信酒能够浇愁那一类的话,于是半杯下肚,就已经醉态可掬,对于人生、爱情和社会,发出许多感慨了。
这时只有仿吾先生仍是像平时一样,不大开口,默默的喝着小杯里的白干,偶然说一句什么,那湖南乡音也仿佛更重了。
我记得从不曾同达夫先生去过这家小馆子。原因不仅是他不大喜欢吃面食,同时也因为他爱喝的是“老酒”,又喜欢吃上海本地菜。因此,他总是爱去“鸿运楼”一类的本帮或是徽帮馆子,而且要拣不是上市的时候去。两三个人坐在空廓的楼上,叫一壶老酒,一只“白烂污”或红烧划水一类的菜,一面喝酒吃菜,一面高谈阔论。
达夫先生是健谈的。在他面前,不愁没有西洋文坛掌故可听,这与讷讷寡言的仿吾先生完全成了一个强烈的对照。我则照例仍是不喝酒,也不大说话,只是吃菜。因此,有时会成了他们取笑的对象。
等到我自己有资格可以单独去上复盛居,或是自作东道请朋友们去吃一次时,仿吾先生和达夫先生早已都不在上海,前辈风流,早已风流云散,只剩下我们几个小一辈的,在支撑门户了。
这种情形,在当时虽然很使人羡慕,但有时却不免令自己感到有一点寂莫。因为最初跟了仿吾先生走进复盛居时,我还是个无忧无虑的文艺青年,因此大家在这位前辈面前,吃喝欢笑得那么任性尽情。可是曾几何时,自己居然“自立门户”了,这时虽然也另有新的乐趣,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有自己料不到的麻烦和忧患了。
这时,我虽然能够自己上复盛居,甚或作东道请别人去了,但我总觉得复盛居的“火烧”滋味,最好的还是同仿吾先生他们在一起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