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驰//那位麦客爷
那 位 麦 客 爷(散文)
·马腾驰
那些年,每到麦子成熟收割时,地多,人手不够,老家大张寨的各户人家,都要请麦客们帮忙收麦。记得有一年麦收时,祖父从礼泉县城,请回来了一位年老的甘肃麦客。
年老的甘肃麦客,比祖父小不了几岁。他个子不高,黑瘦黑瘦的,头上戴着一个白布做的圆帽子,有些驼背,背上,背着一顶破旧草帽与简单的行李。往年收麦,祖父请的麦客,都是年轻力壮、干活麻利的。今年,祖父怎么请回来年纪这么大的麦客?怕麦子熟透落了地,怕天变把麦子坏在地里,麦子,是要抢着往回收的,这年老的麦客,他能干得动活么?年龄小,不懂事的我暗自嘀咕着。
在地头,那位年老的麦客,跟祖父盯对完要割麦子的亩数,就开始蹲下身子割麦了。他不像那些年轻的麦客,弯下腰,右手执镰刀,左手聚拢麦子,左腿把割下的麦子往前顶着走,割的是速度飞快的“跑镰”麦。
年龄大,腿脚不灵便的他,割的是“围镰”麦。“围镰”麦,就是人蹲在地上,往前“围”(蹲在地上,一下一下给前挪动)着割麦子。“跑镰”麦割得快,但麦茬子常常留得高。割“围镰”麦慢,但割过的麦茬子低,能多收些麦草回来。在那个缺少烧火做饭柴禾的年代,麦茬子割得越低,主家越高兴。
祖父从架子车上往下解着那根粗勒绳。我不解地问祖父:爷,咱年年叫的都是年轻麦客,今年你咋给咱叫了一个老汉麦客?他那么大年纪了,能割动麦子么?
祖父说,早上我去县汽车站叫麦客,还没到车站跟前,这个麦客就看见了我,连颠带跑地过来了。跟着他,“呼啦啦”围上来一大帮子麦客,那些人反倒把他挤出了人堆。他又费劲地挤到我跟前,说,老哥,我是第一个看见你的,第一个给你跟前跑的人!叫我去,我儿不在了,我是给孙子挣学费呢!老哥,镰价(割麦子的工钱)好说,麦割得不好,一分钱都不要!
他一说这话,我啥话都没说,就说了一句:走,你跟我走!
唉!祖父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你爷我也有孙子,有你们弟兄三个!他没儿了,为了给孙子挣学费,出来赶场,我知道他心里有多大的苦楚!你还小,许多事你还不懂!好了,好了,快给你那个麦客爷把水送到跟前去!
滚烫灼人的太阳下,四周到处都好像冒着火。我提着瓦罐,从麦茬子地里,向那位正割麦的麦客爷走去。他割过的“围镰”麦,麦茬子留得跟地面一样平,地里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枝麦子,不需要用大铁耙去搂遗散的麦子,也不用人再去捡拾了。这是我见过的割得最仔细,割得最好的麦子。
我把一瓦罐的水提到他跟前,他拧过身子,把散落的几枝麦子,正往成捆的麦子里归拢。我说,麦客爷,你喝些水!他停下手中的活儿,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清瘦黝黑的脸上满是笑容,笑着说,娃娃,看样子,你比我孙子大不了几岁。我孙子长得跟你一样乖,一样灵性哩!他“嘿嘿嘿”自顾自地地笑过,端起瓦罐,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灌着水,喝完,把瓦罐放在地上。他还是满脸的笑,对我说,乖娃,把水就放这儿,你不管了,我想喝自个儿就喝了!
我走回来,给正蹲麦捆子的祖父说,这麦客爷麦子割得好很,地里没有留下一枝麦子。祖父说,就是的,我看到了,年龄大的人,活干得细发,都受过没粮吃饿肚子的苦,把粮食看得金贵,不忍心花撒、浪费了一粒粮食!
整整一天,他割完了我们家壕岸上的那片麦地。该吃晚饭了,他犹豫迟疑了一下,嗫嚅着问我祖父,老哥,割了一天的麦,跟年轻人不一样,我乏困得不行,不想跑到县城去了。你屋还有要割的麦子没?有了,我明天还割,你看咋样?
祖父接他话,说,北坡上还有一片没割的麦,你不说这话,我还不好意思留你!这几天,收麦正到了紧火处,一天一个镰价,出来赶场割麦,谁不想撵上个好镰价?你不走了,明天还要割,行!给你把镰价往高的调一些!麦客爷态度坚决,说,老哥,不!不不!你要把镰价调高,那我就不割了,我就走呀!割了一天麦,我是恓恓地不想动弹了,你屋还有没割的麦,明天我就接着割。晚上,我也就早早睡了,明天一大早起来,好去地里干活。
老麦客今天不走了,心静下来的他,没有了中午在地里吃饭时的匆忙与急迫,那是为了抢时间,多割些麦子。此时的晚饭,他不紧不慢地吃着,和祖父拉着话。
晚饭后,祖父让他住在家里的空房子里。他连声说着,我是外地来的生客,住你屋里不方便!不方便!你给我一张席就行,我看大门外空地上平展展的,街道上还通风,睡觉凉快。你把大门关上,都累了一天,晚上的门户一定要当心。
第二天早上,祖父早早就起来了。他出大门时,看见那位麦客,从靠村街的土堆上用双手捧了土,去盖席子旁边湿的地方,盖上土后,他用脚踩了踩。祖父明白,他年龄大了,晚上太劳累,太疲乏,想解小手,实在不想起来,就侧身解在了席子外边的地上,那席子上,也被他弄湿了一块。
这事我并不知道,那天早上,我还在香甜的睡梦里。这是祖父后来才说的,他并没有责怪那位老麦客,倒怜惜心疼地说,年岁大了,你看,你看看,把人劳笼成啥了?把人挣成啥了?他是实在没有力气爬起来去解手啊!我务了一辈子庄稼,下了一辈子的苦,我不知道啥呀?我啥都知道!庄稼地里,没有一件轻省,没有一件好干的活!
麦客爷第二天收了北坡上的麦子。临走,祖父说,我也不知道今天的镰价是多少,你看这样行不?出门在外不容易,多给你拿上几块钱!祖父把钱往他的手里塞,他坚决不要。那老麦客胀红着脸说,老哥,不能!不能这样!该拿的钱我一定要拿,不该拿的钱,一分钱我都不拿!
他把祖父多给他的钱,硬是退了回来。争不过他的祖父,给他拿了几个蒸馍,这是麦客临走时,我们家多年的一个习惯,一个规程。那时,日子都过得艰难,家里也没有啥好吃的,也没有啥能带的东西,给麦客带上几个蒸馍,也是一点点心意。
老麦客有些激动,对我祖父说,老哥,多给的钱我不要,蒸馍我一定要拿上!我这些年走过不少地方,你们家,是难得的好人家!和祖父告别后,他提起简单的行李,转过身,慢慢地走了!
祖父是78岁去世的,距今已有34年了。那位一生不知赶过多少年麦场子,不知把多少血汗洒在了关中大地上的麦客爷,想来也已作古多年了。
前几日,我写的《甘肃麦客》一文在网上发出后,一位网名叫“明月扁舟”的网友有这样的留言:“喜欢作者的风格,满满西北人的朴实!我是甘肃省麦客的孙子,想象当年爷爷们到陕西赶麦场的情景, 应该就是作者笔下的叔侄,他们用健壮的体魄,撑起了一方敞亮的天!”
“明月扁舟”的留言,让我想到了那位年老但并不健壮的麦客爷。想到了辛苦为他挣学费的麦客爷的孙子,他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继《甘肃麦客》之后,之所以又要写麦客的故事,我是想为当年在关中出力流汗的麦客们留下一点文字,为人们说的麦客文化,提供一点小小的素材。
2020年6月13日于驰风轩
作者简介:马腾驰,陕西礼泉人。出版有杂文集《跋涉者的足迹》,散文集《山的呼唤》,也获得报刊多种奖项,不值一提。喜爱文字,闲来写写一乐,而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