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看台135 | 蔡赞生：挥毫散擦亦心情——我认识的万然及其诗歌（评论） / 开普饭

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蒋述卓题

挥毫散擦亦心情

——我认识的万然及其诗歌

文/蔡赞生

万然兄是全才，非但众所周知，而且众口交誉。但我对他最大的意见也在于此。我一贯的观点是一个人不可能样样精通，样样出众，但凡能在某一方面突出，并在这个强点上获得成功，便已足矣。若心有旁鹜，细大不捐，贪多务得，难免会顾此失彼，吃力而不讨好。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他听后一定会“不以为忤”，当然，他也绝对不会“欣然接受”。

话说汕尾建市之初，我还是初中学生一枚，组织了一些不着边际的“文学少年”玩命似地练习写点什么。那时老师向我们推荐订阅了一份小报，叫“红海潮”。后来，我的几行不知所谓的文字便“Duang Duang Duang”地挤在《红海潮》上。

那时候是什么感觉？真的已无法说得清楚，反正就是拿着那份小报，一路狂奔，巴不得告诉途中所有遇到的人。想想现在，已失去保留任何样刊的兴致，是不是活得有点麻木不仁了。

从那时起，我知道了那份小报是由一个叫王万然的陌生人创办的，当时，他在市教育局工作。后来，还收到了关于我的一些文字被收入他编辑的《红海湾诗潮》等集子的通知。

上了高中后，或许是1992年吧，我积了两三块钱托老师辗转购买了一本诗集《海之魂》。一读入，从此，便是昏天黑地，误入歧途。

现在，我的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海之魂》《万然的诗》《鱼尾纹的风语》《我把海风吹蓝》，不太显眼的地方塞着《山水漫步》《海陆物语》《请手下留池》《拍砖集》等集子。因为后来已经非常熟悉了，不必再担心读不到他的作品。

近十几年来，时有联系，也常常收到他的诗歌短信，新诗格律诗皆有。我们知道，灵感是创作的首要条件，我常想，万然兄可算得上是最善于捕捉生活灵感的人了，一沓旧报的丢失，一次台风来袭，一颗明星的遥望……都会触动他敏感的神经末梢。不然，朋友们为什么都会说他太勤奋太高产呢。

文友们普遍的看法是他的杂文优于诗歌，但由于我是读着他的诗歌长大、变老的，所以我更偏爱他的诗歌。

万然曾多次在不同场合谈及，他的创作观只有两个字——快乐！对此，我的理解是活在当今社会，缓释压力、减轻负载的方式多种多样，譬如喝酒、写诗、作画，如果能获得快乐和自由，便不失为一种美的享受，或者便是一种快乐的活法。我把他的两句诗凑在一起，以此来表达我对其人其诗以及其文艺志趣的认识：“从不托葩吟奉旨，挥毫散擦看心情。”这两句并非同一联，但我觉得把这两句放在一起来看，更能准确地把握他的为人及其创作观念。

人情的最高境界是淡如清水，创作的最高境界是随心所欲。因为追求快乐地写作，所以看似散漫，看似随心所欲和轻描淡写。这大抵便是万然兄惯常使用的没有手法的手法了。包括他在这两句诗中使用的“托葩”“散擦”二词，别人想用也是用不来的。

其实，你如果熟悉他各个时期的作品，就能略窥他在“散擦”和“随心所欲”的背后，是如何做到举重若轻；就会明白他这一份从容淡定又是如何炼就的。我想到了独孤求败，这位金庸武侠小说中从未出场过的人物，他只在小说其他人物的口中被提及。《神雕侠侣》和《笑傲江湖》提到，独孤求败一生境界经历过利剑（软剑）、重剑、木剑、无剑的不同阶段。所谓无剑并非六脉神剑一类的无形剑气，而是一种不执着于剑的剑法。剑意存于心中，手中有剑无剑已无分别，剑魔本人就是一柄最强的剑。无剑胜有剑与无招胜有招是独孤求败武学体系不同层面的不同表现形式，手中无剑则无不可为剑，心中无招则无不可成招，形无常形，法无定法，无迹可寻。武功的无迹可寻不正是与创作的“随心所欲”如出一辙么？

在这里，我试以万然兄不同时期的诗歌作品为例，浅析他是如何经历从有剑到无剑的痛苦蜕变的。

利剑之《海之魂》阶段。

同所有年轻的作者相似，万然兄这一时期的诗歌很明显地处于摸索阶段，苦心孤诣在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诗歌创作之路。那时候，他可不说“快乐”作诗，他认为，诗歌是神圣的，创作是严肃的。《海之魂》的作品按照创作时间顺序排列，反映了作者苦苦探索的坎坷历程。

“海浪能把岩石随意雕刻/对沙滩上的脚印却无可奈何/前人的脚印刚被冲没”（《海滩》）

“皮肤是闯荡大海的通行证/当海风剥夺了白/阳光便加冕了黑/从此/你吸收了阳光的性格/螺号扬起帆的征程/你用礁石般的大手/轻抚孩子细润的脸/顺手戴上腥咸的帽子/头也不回/让海水/把妻子长长的嘱咐/沉沉的忧郁/和心头滚滚的柔情/埋进沙滩的脚印/然后/肩起祖祖辈辈的网/去赴海的宴请/去跟风浪碰杯”（《出海》）

《出海》一诗，发表于《作品》，与《海滩》一样，都是当年的我能够记诵的诗文。万然兄出生于碣石海滨，对大海与渔民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特殊感情。在海滩，有着他熟悉的脚印，也寄寓了他年轻的人生思考。出海了，他用自己的目光去观察他熟悉的渔民生活，“轻抚孩子细润的脸”，在“妻子长长的嘱咐”中，渔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荡，这里有“沉沉的忧郁和心头滚滚的柔情”，但又义无反顾，因为他有着“阳光的性格”，走吧，我们告别妻儿，“去赴海的宴请/去跟风浪碰杯”，多么爽朗的渔民性格，多么昂扬的精神境界。很明显，作者有着敏锐的观察，有着厚实的生活基础。但是，用笔很重，语句磨洗得很亮，多个句子都是精心打磨过的，像一把擦拭得闪闪发亮的宝剑，很适合用来参加比赛。如利剑之“凌厉刚猛，无坚不摧”。

现在看起来，这些诗句感觉似乎太过于注重章法了，仍略有斧凿痕迹，显得灵巧不足，但也可见作者用心之重，对诗艺探索追求之执著。

重剑之《万然的诗》阶段。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这一时期万然兄致力于杂文创作，开始真正在文坛上闯出一番天地，受到全省乃至全国名家的关注，真正有了属于自己的声音。这个时期内力极其强大，因为创作杂文的缘故，他对一切厚实沉重的事物投以更多的关注和思考。运用内在的思考，再借助杂文或诗歌的威力，平平无奇的一招也能发挥出极大的威力，以最简单、最直接、最精准、最强大的力量予人以震憾。

这时候，他不像年少时对诗歌那么坚定。他甚至是非常困惑的，什么叫诗歌，诗歌怎么写，他已经不再那么“清楚明白”了。他说：“什么叫诗歌？诗歌怎么写？本来这是很简单的问题。什么叫诗？诗以言志，相信大家都清楚明白，不清楚不明白可以查教科书或词典。诗歌怎么写？书里头也有，也可以查出来。但是，对我来讲，这两个问题至今我都说不清道不明。”（《〈万然的诗〉自序》）

这一阶段题材上，如《读鄢家发〈古原上的太阳〉》《方饭亭印象》《老人与历史》《孤忠之魂》《彭湃，大海的性格》《十老之歌》《碣石怀古》《黄土地的塑像》……凝重的选材蕴含着深沉悲悯的气息。诗人的忧伤源自对乡土世界的挚爱，对历史的尊崇，对民族的忧患。他不仅对历史与未来倾注了充沛的关注热情，也对人生和社会的现实具有深刻而独到的思考。当然，这个时候，万然兄也没有提到“快乐”，或许，他还无法“快乐”。

“海风为天洗礼/洗去了目光的忧郁/五坡岭的悲风/伶仃洋的浩叹/地牢里的正气/在学校的钟声中反刍……”（《方饭亭印象》）

“空旷的红场/踱来了一位老人/流失的历史/在镀金的白发上轻荡/一道红色的感慨/飘过苍老的脸庞……历史，为何要醮着血的墨迹/多遍修订/无字的殷红/痛苦地升上眼睛……（《老人与历史》）

读着这种沉痛的诗句，我们深切地感受到，万然是一个有语言良知感的诗人，他对历史的态度关涉到他对世界和写作双重态度中的“我”，作为诗人该如何面对历史和未来，该如何撇开自恋而虚无的不及物的写作，而是更为有效地深入触及到这个世界的核心。

当诗歌与诗人的良知、存在的真实、历史的尊重有关时，他的诗歌文本才是承受得起种种考验的。重剑无锋，他的人文思想，内核动力，足以击碎一切伪诗伪文学的技巧。

木剑之《鱼尾纹的风语》和《我把海风吹蓝》阶段。

在金庸的小说中，在持重剑横行于天下之后，独孤求败所能做的就只有去超越他自己的巅峰和极限。而他所采取的方法就是将武功高手“摘花飞叶皆可伤人”的极高境界衍生到极致，是以有了在剑术威力上不逊于使用玄铁重剑之时的“木剑无俦”。

于万然而言，木剑是一种对诗艺追求的“挣脱”，招无所滞，无诗胜有诗。现在他所力行的“散擦”，虽然所指的是作画，实际上，也同样是对诗歌的一种态度。你看从选材到成句：

“只有我，荡起双桨/天鹅的翅膀纷飞/红日撒下一片片波光粼粼/大海摇摇头说，喝多了”（《天鹅翅膀挂上一轮红日》）

“别问我大海是否有灵魂，孔令滨/也别问陈思楷，他只看到/赤裸的水和赤裸的水中游泳的/九个赤裸的女人，诗歌般尸骨未寒/也别问赵丽华，她是一尾花仙/我不明白现在的酒楼，为何/用花仙来冒充巴浪……大海是否有灵魂/最好去问问海滩上面那只破船……”（《别问我大海是否有灵魂》）

“海水毫不客气地剥夺了我的灵魂/我每一寸皮肤都感到干渴/我全身的毛发都张开了裂口/企图把白沙湖的海水慢慢吸干”（《白沙湖一丝不挂向我扑来》）

……

这里，我已经无法对诗进行解释。这样的题材，这样的诗句，没有任何的招式，全凭一股诗性在驾驭手指下的文字，这就是“以气御剑”。你可以感觉到诗性使然，也可以感觉有许多意蕴值到吧咂，这更多需要一种内化的生存哲学。这境地，“散擦”“快乐”在诗中便开始呈现。正如他所说，“我的诗词、诗歌基本是写着玩的，更喜欢口语诗。但有一个特点，不重复别人和自己，不拾人牙慧”。所谓诗的“散擦”，也就是说不要进行苦吟式的诗歌构制，回归生活本真，随心所欲，享受快乐。其实，这正是人们文学艺术追求的一种境界。

或许你会说，生活中诸多困扰，如何快乐？我想起了钟嵘《诗品》中的文字，他认为诗的作用是“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意为当我们身处贫困卑贱之中，我们仍要安分守己，不为外物所动；当我们独处时，有诗为伴，一切悲苦皆可消释，还身心一片宁静。万然兄所持的诗观“快乐”，不正是如此吗？

一个成功的作者总是一种风格的创立者和完善者,但是，由于万然全面的文学艺术才能，面面兼顾，致使在诗艺的自我完善方面所下的功夫仍有不足。作为他的诗歌读者，还是希望他能找准强点，凝心聚力，创作出更多的诗歌精品。

2015.5.15-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