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瓦楞草的诗歌:近的力量与腾起的广阔

在宁夏女诗人群体中,瓦楞草可以说是具有独特性的一位。在中国当代女诗人中,瓦楞草的诗歌也同样具有可以言说的质量。

这种言说,根植于她对诗歌的热爱,日常,以及思想的停歇与困顿、修行和持续的敏感,以及抵达内心深处的,纷沓而来的明亮或是喑哑的抒情。这样的抒情,具备了一个诗人所能达成的气质,也就是我想说的,瓦楞草的诗歌,以近的力量与腾起的广阔,使我们感受到诗歌的魅力所在,诗歌是如何使一个人的精神具有了高蹈的澄明,和暗中逼近我们的那些不足以用语言和绘画符号等艺术手段所不能传达的,能够使我们上升和飞行的造梦者的天堂,即便只是一瞬,灵魂便可安好,这也正如瓦楞草在诗中所写,“美无须长久/有那么一瞬间足够”(《献给天地的圣者》)

瓦楞草从事诗歌写作的时间不长, 但在写作上非常勤奋,读书,写作,是她生活中的重要部分。生活,同样也给了她永不枯竭的写作源泉。从她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除了不多的写景状物的诗歌,她的诗歌均和自己的生活有关。在这里我们说到的生活,并非是柴米油盐酱醋,并非是个人小女人情绪的刻意的故作小姿态的庸常化叙述和表达。瓦楞草的诗歌,是在不经意间,为我们撕开了生活的表面,就像佩索阿一样,瓦楞草将笔触切入近处的不为人察觉的生活的下一层,从剥开自身开始,从独白式的喃喃自语开始,生活就此在她的诗歌中,成为诗意的一部分,在《我的生活》这首诗中,瓦楞草写到:

每天24小时

一周七天

读书、写作

早晚散步

一日三餐

必要的集体性活动

所有这一切

交织成蜂巢式网络

作为一只蜂

我意识到

当我与蜂巢的网络连接

会涌现出许多东西

而作为这个网络的神经元

我却控制不了

它随机的改变和发展

诗人如一只勤快的蜜蜂,孜孜不倦地在写作,然而,当诗歌写作进入到我们所说的生活的“近”,诗人的诗歌却开始有了改变,甚至,无法控制自己,其实,这是诗人对诗歌写作的深入和抵达,也因此,生活给了诗人更多的反哺,使诗人得以在精神的次元世界里游弋,发现和寻找自我,体验诗歌写作给诗人带来的悲欢和苦痛,精神的自我放逐和回归:

某个瞬间

从影影绰绰的梦境

飞抵不能涉足之城

然后放慢脚步

从一条潮湿的巷子

拐进另一条潮湿的巷子

每条巷子

都有瓦楞草纤长的身影

她在清冷的屋脊随风摇曳

用灰色瓦片

掩饰难以言说的心事

——《寄远

这是看起来非常简单的吐露诗人心境的一首诗,我们却不难看出生活的如此之“近”,近却不能抵达,要从梦境出发,才能到达这每一条潮湿的巷子,都有着诗人的身影在摇曳晃动,诗人甚至将自己的笔名放置于诗中。这样的从现实生活延伸至精神的困境,正是诗人由近及远的一次精神穿越之旅,同样,这也是诗人的命定之旅,也就是诗人在《雨在下》这首诗中所表达的:

你相信

大自然某些轻微的障碍

难于阻止这种趋向

因为美在生长

从不腐朽

这就是诗人所追求的终极目标,万物皆与美好有关,在瓦楞草的诗歌中,美好不仅仅是对生活而言,其中还带着对女性自身特点的诗歌抒写,这样的抒情来得直接,坦荡,直白,大胆,比如《这个洞》:

你们称它为阴

它是繁衍的牺牲品

它的巨大吸引吞噬雄性健硕腹肌的力

和汗腺分泌的独有麝香

以及创造生命储备的无数火种

但是,对待它

请别拿通奸、乱伦、淫荡等等

邪恶的词汇玷污

使之充满负罪

要知道当灵魂离散

寻找回来的路

沿着幽深的通道

在这个洞口就能看到光明

是它,背负母性的痛

完成了生命一次又一次轮回

近处的生活能带给我们什么?当下的诗歌,尤其是口语诗歌,因为进入很容易,便成为很多诗人描摹生活的捷径,但这种场景式的碎片化的诗歌写作,却真的如当今社会流行的心灵鸡汤一样,看似意义非凡,时间久了,却索然无味。到白开水为止的诗歌语言,永远无法使诗歌抵达精神之境。无疑,瓦楞草的诗歌从生活的“近”,逐渐地行至诗歌写作的广阔,从而具有了形而上的超越生活的“近的力量”,这样的诗歌写作也从此抵达了质的飞跃。

当我们置身于日常生活,日常其实意味着一种麻木的庸常,因此作为诗人本身,对生活,或许应该“近而远之”,在更多诗人的笔下,日常的生活,成为他们诗中的花草树木,春天到了百花香,秋天到了枯叶黄,触木而生情,感时落点泪,这样的诗歌,即使词藻再华丽,再优美,也不过是隔靴搔痒。“作家中的作家”,大诗人博尔赫斯这样说,瓦楞草的诗歌,恰恰摆脱了这些碌碌无为的庸常,其诗歌语言,不乏温婉,却带着锋利,指向内心,在纷扬自如的叙述中,或如滚雷一般的抒情:

我和梁雪波站在画面之外

我们在一条距海不远的老巷子里

我们在看旧门板上磨损渐逝的雕痕

我们在找石浦古城藏在时间里的心事

我们在听大地魂魄海浪里传出的吼声

或是在冷静的叙述中,缓缓张开语言的触觉,将我们带向哲与思的迷离中,比如这首《日月》,充满了形象的张力和律动的画面感,象一副色调炫美的现代派油画,也可以是一部先锋小电影的诗歌剧本:

红苹果和黄苹果
遥不可及
它们高悬天空之树
是两只眼

一只从明的窗口进来
一只从暗的窗口进来
人的一生,在监视之下
没有秘密

甚至,她的诗歌,会把我们带往一个遥不可及的神秘的飞地,亦或是遥远的梦境,异乡:

身体不停奔涌着蓝色

她胸前两朵洁白的小云彩

温暖而馨香

总能抓住一些目光

玩在股掌

后来,她带着一个人去了某个地方

她的海水声令其昏昏欲睡

这样

那个人获得了暂时的宽舒

在《她想自己就是天边挂着的海》这首诗中,诗人的想象力和洞察力让我们惊讶,生活有时就是梦魇,如果你真的想远离梦魇,诗人讲述的天边和蓝色的大海就是我们所追求的梦境,在这里,我们才能得以暂时的停歇,这一切是因为生活还要持续,而诗人的写作,已经开始延展到更为广阔的地域和空间,瓦楞草于是就在《关于写作灵感》一诗中写道:

她是孩子

面容枯瘦

我忧心忡忡看护

精疲力竭

我的奶水枯了

想把她寄养乡下

送到通往村庄的路上

这首诗其实是有所指的。在历史上,宁夏曾有过多次大移民的迁徙,生于东北的瓦楞草正是经历了一个从地域上和心理上移民的过程,基于此,她的诗歌有了可以延展的部分,而她迥异于其她女诗人的不同,恰恰在于她的诗歌写作的广度,引入了新的地域性元素——东北往事与当下,这些元素与遥远的过去,当下的生活,爱情,亲情,离别情,使得瓦楞草的诗歌腾空而起,插上了飞翔的羽翼。对于一个诗人而言,是十分难得和珍贵的,但这也是一个诗人的内心所必须要承受比以往更大的挖掘,写作的难度,渗到骨髓里的细节再现,抒情的节奏加速,诗人所要面对的更多的,我们所说的“广阔”,其实有时更象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将诗人引向可以预见的内心的“窄门”,因此,在瓦楞草的诗歌中,会出现《血液燃起火,全身都着了》《黑暗从窗口爬进来》《他们之间再没有新的示好》《和杨丽边说话边爬一座陡峭短促的拱桥》这些既带有生活场景元素,又指向诗人的内心的、不停地搅拌着火焰的炽热的诗歌,隐秘,燃烧,冷抒情,遮蔽而又敞开……然后,抑制不住情绪的诗人开始了组诗(在我看来是小长诗)的诗歌写作。

《回乡记》《在京记》《孤岛》这三个小长诗是诗人的呕心之作,具有强大的抒情性,读起来充满了痛感、虚无感和现实的荒谬感,这其中,其实更大的带着是诗人的情感的爆发,在淡淡的叙述和抒情中,隐藏着巨大的张力,变幻的时空和场景,诗人的独白自语,对隐匿于时光中的人与事的渐渐远去,诗人将几乎是所有的难以言说的巨大情感砌入诗歌,使诗歌成为一种抵达自我精神躯壳的隐秘通道,悲欢离合尽归于此。

《回乡记》或许缘起于诗人回东北照顾病重的母亲,从那一刻起,其中的这首诗《一盘炕,两床被》仿佛就预示着什么,而对此,诗人也早已是心知肚明,并将巨大的忧伤切入诗歌中:

我和母亲各自钻进被窝

紧挨着

又隔着一条时间的河

我听见她的呼噜

在河的彼岸

她进入只有她能进入的世界

我无法靠近

等她醒来

会看见我在对岸伸着懒腰

她可能想抓住我身上独有的

一些新鲜的什么

此后《回乡记》中的十几首诗,不管是写母亲,写乡下天空的星星,写初春的河,写曾经的初恋,写村庄,写梦,写夜晚,写母亲病越来越重,写母亲去世的忌日哀悼……长诗的整体氛围就像冷爵士大师扬加布瑞克在挪威的冰山中缓缓吹起的萨克斯,冰凉如心,弥漫着无尽的痛感,这其实也是我们每个人所必须要经历的生活,诗人将之完全呈现,这样的呈现,需要的是极大的勇气,所幸,诗人在诗中最后写到,“夜来了/这巨大的黑隧道通往光明”。

如果说《回乡记》是冷到极致的抒情,就象东北的冬天,寒冷无比,这些寒冷,还掺杂着诗人的内心交织纠缠的那些生活给人带来的可知的内心之痛,瓦楞草的小长诗《在京记》则仿佛给我们带来了另一种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在北京这样一个繁华都市中,或许,就如索尔贝娄所言,更多的人死于心碎。长诗中的每一首小诗,几乎都具有诗人对大都市的细节描述,这些细节构成了当代社会人们生活图景,诗人的笔触无疑是灵动的,寥寥几笔,生活在大都市里的人们,就跃然而进诗中了,非常形象和传神:

一天的雨

淅沥

浇开伞花一朵一朵

五颜六色

移动

经过玉兰树经过草地没有停

流窜

有的进了商场和地铁站

花瓣就收起

不见了

但是诗人却并不是全然地简单地去描摹生活在都市之中的小场景,而是将这些场景写的特别的有生活的意趣,就如这首诗,像漫画一样,把都市中早草地休闲的人们,细节表达的传神,精准,仿佛法国画家莫奈印象派的画风,隐隐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味道,或许,这亦是一幅当代的小《清明上河图》:

腰被春天撞了

跌入桃花

绿草上

人面,到处都是

年老的

从目光的筛孔漏掉

最后抓住一条短裙粗腿

她胖得飞不动

在桃树下宅着

要减肥吗?

人家是婴儿肥

杨贵妃也是

我和垂柳站着

看这只从唐朝转世来的蝴蝶

限于篇幅关系,瓦楞草的小长诗《孤岛》在此不再赘述。作为一位女性诗人,瓦楞草的诗歌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超越了自身的性别元素,在路上走的足够远。这远,在我看来,不是远方,而是远至内心的不停挖掘和回归,在精神向度的追寻,在写作上的知难而进,使她的诗歌带有足够的亮度,和被诗歌所照耀的珍贵的抒情。这种抒情,如果想走的更近,与我们当下,与未来,与昔日,相融或是彼此靠近,就需要诗人像语言炼金术师一样,将语言打磨的更加锋利,明亮,闪烁,召唤和神思,这大概也是我们诗人所经历的诗歌写作的必由之路。

(此文刊载于宁夏文学艺术院编辑的《宁夏文艺评论》2017年卷,由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

附:瓦楞草的诗

给父亲

这台机器

一生为土地所累

身体里的发动机每天轰隆隆作响

一年四季在大地上劳作

腰酸背痛

满面尘土

他可能厌倦了这种生活

每当心里涌出这个崭新的假想

我自问

他,这台被时间损耗严重的机器

被辉煌的岁月抛弃

现在又被夕阳搁置在村口

和老树作伴

如果做件事

能表达心中的敬慕和取悦

我该做些什么

以神的姿态站在高处

你看到一扇扇窗

释放的能量无法测定

像是眼的深井

光的盲区

遮蔽它背后流动的四季

你偶尔借助羽翼飞向更高

一座城市的窗

于是成了眼中密集的蜂窝

天一亮

无数生灵从那里奔出

夜晚,又被某种磁性收回

他们生产、消费

为得失忙忙碌碌

并将此视为生活

一直以来

有人问你这座城市的真相

你说,从彼岸眺望

草木葱茏,山河一片壮丽

但建筑的屋顶在阳光下有明有暗

参差不齐

它显示贫穷与富贵

更表明窗内景象皆然不同

你和你的祖先曾经目睹一切

这种情形由古至今

从未更改

给他或虚拟的

抑制不住这个想法

总想当我醒来

身边另一个枕头上睡着个人

晨风从窗口进来

城市污浊的空气尚未弥漫

我和那个人能在静默中有片刻对视

而事实上,我醒来时一边枕头空着

太阳已高悬

午饭时光正蹒跚着走来

喻一种生活状态

一把刀刺入不深也不浅

胸口抽搐着疼

我的体表没有任何伤痕

每次相吸的特性失效

被排斥的力量推出老远

我需要充电

以保持与你难分的磁性

这些年

随身的膏药哪疼贴哪

积蓄能量

在这过程里

我成了为己疗伤的医生

自白

囚在华丽的棺材里

棺盖没钉牢,肉体尚未腐

她顶着燃烧的烛火

和一群盲的蛾子无助地游荡

只听见耳边说:“快撞开那朽木

它其实轻薄如纸,脚步离开

就会看到道路遍地

或者吹来的风都很自由。”

但她的灵魂走了,很早前

和抗争的力去了远方

她把棺材弄得嘎嘎响

只剜出极小的洞,耗尽精血

她的眼睛透过狭小空间微弱的光

只看到升空的鸟儿自由地来去

她看久了

感觉视线凝固

那些鸟儿不是往高处飞

而是慢慢下坠,向着无底深渊

请尽快建造一个这样的王国

给你海洋下辽阔的

没有危险潜伏和暗礁密布的土地

你能否建造一个富饶的王国?

在蔚蓝的海水中

展示大自然最珍贵的宝藏

不必像大海之上充满忧伤的土地

即使将宝藏深埋也阻止不了贪欲

那些企图将所有财富据为己有的人

从不知晓它的真正价值

更不会合理利用

而在你建造的王国

广袤的良田不必耕种

人的生命像植物,直接从大地

汲取营养

神的启发使他们摒弃所有恶习

请分析人类自相残杀的原因

请将虚荣、野心、伪善、邪恶等词汇

与自私和利益相连

要知道贪欲这瘟疫

在大海之上的土地已然泛滥成灾

所以,请尽快

建造一个这样的王国吧

只是,一开始就要

扼杀这种病症滋生

让水的洁净洗涤在此安顿的心

雨在下

昏暗占据了世界

窗子关着

声音从玻璃的缝隙钻进来

悬浮在空气里

那种失落适合带着惆怅聆听

但是,你仍愿

来自高空

飞逝而下的银光

落下后再以某种形式回到原处

将白玉之白还给云

你相信

大自然某些轻微的障碍

难于阻止这种趋向

因为美在生长

从不腐朽

寄远

某个瞬间

从影影绰绰的梦境

飞抵不能涉足之城

然后放慢脚步

从一条潮湿的巷子

拐进另一条潮湿的巷子

每条巷子

都有瓦楞草纤长的身影

她在清冷的屋脊随风摇曳

用灰色瓦片

掩饰难以言说的心事

这个洞

你们称它为阴

它是繁衍的牺牲品

它的巨大吸引吞噬雄性健硕腹肌的力

和汗腺分泌的独有麝香

以及创造生命储备的无数火种

但是,对待它

请别拿通奸、乱伦、淫荡等等

邪恶的词汇玷污

使之充满负罪

要知道当灵魂离散

寻找回来的路

沿着幽深的通道

在这个洞口就能看到光明

是它,背负母性的痛

完成了生命一次又一次轮回

我的生活

每天24小时

一周七天

读书、写作

早晚散步

一日三餐

必要的集体性活动

所有这一切

交织成蜂巢式网络

作为一只蜂

我意识到

当我与蜂巢的网络连接

会涌现出许多东西

而作为这个网络的神经元

我却控制不了

它随机的改变和发展

一只狗的悲哀

他的狗鼻嗅到

来自远方的母性体内的荷尔蒙

那种奇香是大地和森林的味道

如磁石吸引

不错,他所倾心的另一只狗在那儿

正等着爱抚和如漆似胶的缠绵

可是,在他和她之间

四面竖起墙壁

阻断所有

他发现自己被困

眼前一座城市的瞭望口

小得连前腿都伸不出

这仅有的空间

传递几声犬吠

是他与外界唯一的交流

瓦楞草,生于七十年代,现居银川。从事诗歌、散文、评论等文体写作,著有诗集《词语的碎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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