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铁锅里的最后一次洗澡|原乡

无论什么境遇,我记忆之中,年三十必定要洗澡。

旧时常州东南阳湖地区,农村洗澡都在大铁铁锅里洗,当然,这铁锅不是做饭做菜的炒锅,比那些锅要大许多,主要就是两大功能,杀猪后给猪褪毛用和人洗澡。在过去乡下,浴锅曾是奢侈生活的象征。我曾经在《浴锅旧事》和《浴锅新事》中详尽描写过这个不知源自何时至今犹存的风俗习惯。

小时候,大年三十下午,父亲必定把浴锅洗刷干净了,然后给铁锅里挑满干净的新水。晚上全家围聚吃完年夜饭后,家里的女人们便有了分工,母亲和堂姑负责打扫战场,收拾残羹冷炙及灶台,洗碗筷;祖母便负责去浴锅间烧汤(吴方言,意为烧洗澡水)。剩下的男人们,老少开始闲扯。

岁末天寒地冻,乡下过去取暖设备少,墙薄,房空旷高大,屋里很冷,这闲扯的场地,常常会转移到浴锅间,那里通常是堆放杂物柴草地方,兼之又在烧火,通常要比其他地方暖和许多。浴锅边本来就是乡下洗澡人候澡围坐闲聊的地方,年三十自然也成了家里人互相聊天的场所。再说,那个时候没有春晚,也没有手机,甚至书也是稀罕物,聊天是主要的打法时间的方法——我们家保持了一个良好的传统,从不赌钱,连一分钱都不玩(直到堂叔分门立户,他喜欢玩)。

老人大人们的话题,总是离不开一年努力及收成,以及对晚辈的教导和期待,偶尔间杂着东家长西家短的话题,在灶膛燃烧的柴火散发的温暖中,家里人坐着随意摆放的椅子上,话语没有了平素的焦虑和不安,倒是都是满满的亲情,即便是提醒,也是少有的和婉,应了过年要多说吉利话的传统。小孩们或坐在稻草上,或躲在灶窠膛里,偶尔会有调皮的打闹,大人们也不以为忤。

“谁谁,你摸摸看,汤好了吗?”通常,烧火的祖母会提醒祖父或父亲或堂叔。

“好咧,再烧一个草巾就弗要再烧了”;或者,“刚好,弗要烧咧”;再有,“早着呢,再烧几个草巾”……

不外乎这些对话。草巾即是草结的方言,就是拿一把稻草弯折成一个耳朵形,便于塞进灶膛燃烧之物的名称。

待汤烧好,按旧俗,通常是当家的先下锅洗(若是女人当家,那也不能女人先下锅洗,必得家里地位最尊的男性),这是农业社会男权社会的特权。其余的人依然坐在边上,不紧不慢地聊天,有时要帮着搓一下背,或者添一下火——锅里水要凉了,需要加火继续烧。

如果家里小孩小,不能独自洗澡,看小孩喜欢跟那个大人一起洗,可以挑选。我很小的时候,跟祖父一起洗过,两位弟弟则分别跟父亲和堂叔一起洗。

洗澡需要论资排辈,男女有别,先老后少,但轮到女性,通常是未出嫁的先洗,过去家里洗澡殿后的通常是我母亲、祖母和堂祖母这样的顺序,堂姑们要排在前面。

有人下锅洗澡后,女人们开始去翻箱倒柜,洗澡人的衣物,除了棉衣棉裤等冬日衣物外,从内到外,都要挑一身干净的,而且是要最好的,平素都舍不得穿的衣服,因为这一身衣服行头,是新年的衣物,按我祖母和母亲习惯说法,就是要“新年新数新衣服”,这既是欢庆过年,对过去一年辛劳的酬谢,更是新的一年新的开始的寓意,寓意能够新年能够穿上新衣服——背后隐藏的,就是新的一年,一定是好收成好年景,能够做得起新衣服。

至于洗澡,按过去的说法,就是洗掉一年的陈垢,把它们留在旧年,不让新年沾染旧尘,有点赤条条干干净净过新年的意思。类似于进香时斋戒沐浴。

在铁锅里泡透,洗干净,浑身暖洋洋的,再也不觉寒冷,这个时候钻被窝是最好的选择,能够美美地睡上一觉。

后来社会变化,经济条件渐渐改善,能够洗澡的地方多了起来,年三十许多人开始看春晚。过去年三十晚上的澡,有些人家开始变了,包括我家。

有时候在下午,阳光充足的午后,泡在铁锅里,跟父母兄弟聊着天,别有一番生活趣味。或者依然在年夜饭后,母亲坐在浴室的灶窠膛,父亲和弟弟坐在浴锅边上的凳子上,跟我一起聊天,就像从前祖父他们还在世时一样,互相提醒,劝慰鼓励,从容安详。其他女人孩子,则在楼上看春晚(这个时候,她们或是下午已经洗过,或是去外面的浴室洗过了)。

弟弟每年还帮我搓澡,去年年三十下午洗澡,弟弟给我搓澡时说了句:“老兄,一直都是我给你搓啊,恐怕到七老八十,还得我给你搓啊。”我很惭愧,父亲给弟弟搓过背,我却从未给弟弟搓过。

这个时候,已经不再有人抢头汤了,因为一个人洗完澡,就可以换水,虽然麻烦一些,但再也不用担心柴草不够烧了,有的就是柴草,弄干净新水也很方便,弟弟甚至改造了浴锅周边的设备,装了个自来水的进水器。

尽管洗澡的时间和地方发生了变化,但家里人依然循着旧时传统,大年三十必定得洗澡,洗得干干净净的,而我,回到故乡,也不喜欢在浴缸里洗,更不喜欢去遍地都是的公共澡堂洗。我依然选择在家里的那口大铁锅里洗,一边洗,一边与父母兄弟聊天,这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习俗。

(本文首发今日头条朱学东的江南旧闻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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