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温杯里,其实是一种不跟你们玩的宣示|嚼白句

(前些天,保温杯大大流行了几天,我也凑热闹应UC大鱼号之约写了一篇,原题为“喝着鸡汤水长大的人,又怎么会理解中年男人的生活”。我的朋友中国科技大学吴明卫教授在转发时评点说,“其实那是经历高潮后的退出,是一种不和你们玩了的高贵宣示”。吴老师开玩笑说,像我“平素赤膊狂饮,杀猪铁锅洗澡,取的就是这个意思”——嗯,像我这样从来不会在乎自己的外在形象的人,确实有点这个意思,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而在乎自己的精神世界。于是,掠人之美,盗用了吴老师的意思,改作为自己微信公号标题。)

(不是过气明星,也不是网红,人到中年甚至将跨入老年的我,已经几次被朋友抓拍到在地铁上读书,那是一种对精神世界的自我管理)

虽然壮歌不再重唱,

我们有的也乐趣深幽;

岸边的卵石咯咯地叫,

在海潮退落以后。

——叶芝,十九世纪及其后

当编辑大人把《当年黑豹铁汉一般的男人,如今夜不得不变成端着保温杯的大爷》和《记住,中年危机最后的倔强,绝不拿泡着枸杞的保温杯》两篇文章的链接甩给我,问我有没有兴趣写点东西的时候,我并不清楚这两篇文章谈的是什么,我只知道,今天早上,保温杯莫名刷了我的朋友圈,但我也没有时间去打问,直到我开完会,中午吃饭时点开这两条链接,读完,我才大约明白都在谈什么。

(2015年窦唯在地铁上的照片曾引发热议)

类似这次黑豹的鼓手赵明义端着保温杯的话题刷屏,其实并不是第一次。此前2015年的魔岩的老大窦唯在地铁上被发现胡子拉碴没精打采出行,也曾引发了热议。

其实有关中年男人的危机话题,流行实在正常——谁不清楚,无论家庭、单位、还是这个国家,无论有名无名,他们几乎都是真正的顶梁柱?

当然,不仅是今人,古人也有慨叹。《离骚》慨叹“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最是人间伤心处,美人迟暮英雄白头——古时人寿命偏短,白头其实大抵相当于现代人的中年,曾经风流倜傥的英俊少年不经意间变得肥硕邋遢不讲究,与古时的英雄白头一样,在一些人看来,都是一种中年危机,中年悲剧。

所以,中年男人的危机,才像红颜薄命,容易激发社会议论,无论同情,怜悯,还是奚落。

但是,无论是看到窦唯一脸疲惫挤地铁,还是看到赵明义手拿泡着枸杞的保温杯,热议的背后,在我看来都是一种不正常社会的变态反应——这就像我们一些人看到退下的英国前首相过着平民生活感慨一样——那种同情、怜悯与奚落,本质上并没有多少区别,无论怜悯与奚落,都是基于功利主义成功学的盘算考量后的态度。

除了独裁者,没有人会永远光耀四射一直盘踞在舞台中央,那不合乎科学,世代有交替,谁都有退出历史舞台的一天。曾经的英俊少年青年偶像,人到中年,身体发福,事业边缘化,也难免,无论是一脸疲惫挤地铁,还是腆着肚子喝着泡着枸杞的保温水,我向来认为,那不过是自己选择的生活,是自己的命运,干他人何事?除了少不更事追星的少男少女们对自己崇拜的明星的某种变故的惊讶可能是发自内心的,其他人,尤其是成年人的这种慨叹,在我看来,大抵没有真诚的,只有功利盘算背后伪装的高潮。

我今年正好五十岁,虽然我常自嘲胖老头,但实际上,按通行说法,应该还勉强在中年范围内。不像窦唯赵明义,我从未英雄过,头发也白了,每天腆着发福的身子,挤着世界上最挤的地铁上下班,甚至还要上夜班,为的也不过是因为自己喜欢和职业尊严,当然也包括稻粱谋。

几年前,我还在做杂志时,一位我认识了二十年的同行大姐,经常看我写到挤地铁穿越北京上下班,跟我说,朱学东,你怎么搞得这么惨啊,到我们这儿来吧,一来我就送你辆车开着。

我很感激,大姐不只是情感上对我的生活状况有同情,但我想更多还是基于对我的能力的了解,当然我坚持自己的生活态度。如今我依然腆着肚子挤着地铁上下班,偶尔也会骑一下自行车,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有何不适感。这不就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么?对于一个曾经一文不名的乡下少年而言,能够过上如此生活,内心已经很满足了。

我从来没有为自己便便大腹自惭形秽过,虽然我也很苦恼——“管理不好身体的人无法管理他人”,这种流行的毫无逻辑的鸡汤从来不会影响我;我虽然不拿保温杯,但我经常端着酒杯,又如何?诗万首,酒千觞,醉眼几曾看侯王,侯王都不入眼,何况对自己的评头论足!

作为一个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一定社会责任感和职业尊严感的中年男人,我每天的时间,其实都是排得满满的,熟悉我的朋友和在社交媒体上喜欢我的不认识的朋友,都知道,我在工作之外,还有坚持不懈的非功利的自我规训:阅读、码字、抄诗、小楷,等等。这种坚持,已经影响了许多人。

我曾经说过,这个年龄,天命之年,灵魂最接近于自己渴望的样子,而所有坚持的自我规训,都基于一种内在的动力,那是一种自我的形而上的追求——当外在的世界倾塌,在一个自己不认同又无力改变的世界里,要努力防止自己的苟合堕落,那就意味着,只有自己来为自己创建一种秩序,以维持生活,并符合道德地活下去。

所以,我常常用尼采的话来自我鼓励:“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对我来说,这可能比这个时代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下的衣着光鲜、功成名就、万众瞩目更有意义。今天曾经光耀万丈的名人巨子,明天就沦为阶下囚,这样的故事在我们这个时代可并不鲜见。于我而言,管理好自己的精神世界,比管理好自己的身体和外在形象,以及功业更重要,重要得多。就像马太福音说的,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灵魂,又有什么益处呢?

当然,赚得全世界未必需要赔上自己的灵魂。但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别说赚得全世界,就是多赚那么一点,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不拿灵魂跟魔鬼作交易。毕竟这个世界诱惑太多太大了。

我不了解也不想了解窦唯赵明义们的内心世界,但我尊重他们选择的生活。我了解自己,即便大腹便便,即便看上去邋遢萎靡,但我的精神世界却再也不会被征服驯化。我不是要刻意选择与别人相左,我只是选择过我自己的生活,不会在乎别人的观感。但丁在《神曲》里的那句“走你的路,让人们说去吧”,虽然已被用滥了,但放在这儿,很是贴切。“走开,别挡住我的阳光”,第欧根尼对亚历山大大帝说的这句话,也贴切。用关汉卿的话来说,就是“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世界观人生经历完全不同的人,又如何能理解像我这样“壮歌不再”的中年人的深幽乐趣呢?

虽然说理解万岁,但不被理解也万岁。鱼有鱼路,虾有虾道,猪往前拱,鸡往后刨,这就是世界的多样性,也是世界值得我们留恋的价值之一。要是千篇一律了,这个世界该多乏味无趣啊。

所以,所谓中年男人的危机,最多也就是中年男人当事人的自我危机,之于他人,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必放在心上。

(深刻揭示中产阶级中年男人危机的影片《克莱默夫妇》剧照)

当然,中年男人危机的话题,不仅在中国热,在全世界都热过。

现在的年轻一代,大抵没怎么看过1979年哥伦比亚电影公司出品的家庭伦理片《克莱默夫妇》,该片由达斯汀·霍夫曼和梅丽尔·斯特里普主演,曾经获得1982年奥斯卡金像奖5项大奖。人到中年的克莱默先生老婆跑了,事业功败垂成,儿子也差点不保,衰颓如此,中产阶级家庭的中年男人的悲情,没有比这部电影揭示的更深刻。至今,我没有看到比它更好地反映中产阶级中年男人危机的任何文艺作品。

相比克莱默先生的遭遇和影片所揭示的深度,保温杯文所说的,在许多人看来似乎是一杯保温着的烫嘴的中年男人倔强的还阳水,那些怜悯奚落,其实都不过是喝着鸡汤长大的人抱着的一杯泛着腐朽味的成功学的温吞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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