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法谈与夸夸其谈
怎样判断谁写的方法论书值得看呢?谁的方法谈值得听呢?
首先,看作者是否有拿得出手的学术成果。越是不会做学问的,写的方法论书越艰深晦涩,发的方法谈越堂皇空洞。网上查不到作者的学术成果,不妨假定没有。
其次,看作者是否自吹自擂,仿佛手中有魔棒。头衔列一串,“成果”摆一堆,吹得天花乱坠,张口闭口“很容易”,都是诱人上供的,无一例外。试想,真有点铁成金之术,顶多会传给子孙门徒,谁肯讲给他人听?谁会贱卖千金秘方?
能做点像样的学问,写的方法论书是否就值得看吗?发的议论就值得听吗?也不尽然,要评估一下作者或讲者的虚荣心。
谈到虚荣,想起一件往事。1976年,我在河北沧县二中上高一。一天中午,班主任董丽华老师忽然到我的课桌前,和蔼地说:你成绩不错,给同学们写个学习经验吧。我受宠若惊,很快就写好了,什么课前预习,课后复习,上课认真听讲,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董老师看了我的作文,微微点点头,吩咐学习委员张希岩把我的学习经验抄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希岩兄是班上的大书法家,我们年级准备高考时的不少参考资料是他刻的蜡版。我到教室后面,看了看变成粉笔书法艺术的作文,忽然意识到,我写的经验,都是我做不到的,好生惭愧。幸好同学们显然并不拿我的经验当真,不屑一顾,自然也就不质问我是否说到做到。
会做点学问的人,哪怕自己做得千辛万苦,一谈研究方法,多半也难免像我高一时写学习经验,会有意无意中抬高自己。明明是眼高手低,一上讲台谈方法,就会振作精神,端端架子,信心倍增,像领导发表讲话一样,仿佛忽然变得眼高手也高,言行也居然一致了。归根结蒂,这是虚荣心作祟。虚荣人人有,区别只在程度。我也有虚荣心,但信守叔本华的忠告,努力把它压缩到普通水平的五十分之一。
或问:你不是也谈方法吗?这个公众号不就主要谈在学术界谋生存的方法吗?
不错,我也谈方法。不仅谈,还出书,还讲网课。不过,我从来不以谈方法为业,不算副业,更不算主业,只是业余活动。五年前我开始谈方法,是因为研究能力开始减退。脑力未减,功力未退,但精力不如以前了。黄金时间变短,谈方法能克无聊,好在不念生意经,不患得患失。我谈方法,固然有好为人师的一面,根本上仍是自我提醒,自我勉励。一日不退休,学问就得做下去,不,做上去。做上去,新作超过旧作,才不会前功尽弃。
学术研究是极限运动,标志之一就是不讲资历。除了极少数江湖公认的掌门,匿名审稿规则面前人人平等。健康的学术界没有免检产品,学者以往的成绩,不仅不足以证明新产品合格,还可能成为检验新产品质量的试金石。
极限运动的本质是超越自己,精力鼎盛时尚且连滚带爬,走下坡了,更容易感到力不从心。脑力不济时,谈谈方法,既是静心反思,也能放松心态。谈方法要动笔写,动笔写才能把问题想透彻。我不写推文,也会从麦肯纳内教授的视频学到写论文的要领,但会停留在领悟和实践上,无法一句话总结令我顿悟的临济喝。
我谈方法,是讲给我自己听,顺便讲给我的学生听。我心目中有读者,但没有市场。做不到的,不假装能做到;不信服的,不假装信服。能做到的,并不全说,有的是说不清,泛泛说无用;有的是不想说,因为太容易被借用。偶尔有能说清也愿意说的,以作文的方式自言自语,理清思路,备忘备注,为的是提高研究和写作的自觉程度。
这个冬天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