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蜀王之杜宇/萧易
今人所见古蜀史,惟《蜀王本纪》与《华阳国志》两部,且距今已有2000年上下。扬雄、常璩依据的多是蜀地传说,时有错漏,并无考古证据;其中的蜀王传记亦只是只言片语,颇多神仙家之说,不可尽信。自1986年以来,三星堆遗址、金沙遗址陆续在四川地区出土,古蜀的传说时代逐渐可以考古相验证,三星堆和金沙的主人据考古学家猜测便是蜀王蚕丛/鱼凫或杜宇。本组文章重在从历代蜀王的传说与近年来发现的考古遗址对应的角度,为蚕丛、柏灌、鱼凫、杜宇、鳖灵勾勒一个大概肖像。
杜宇族属 蜀人亲戚?
杜宇并非土生土长的蜀人,这一点《蜀王本纪》已有记载。“后来有一男子名杜宇,从天而坠,止于朱提(音si)。又有一女子,叫利,从江源一口井中出来,与杜宇成婚。杜宇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记载得很简单,甚至没有涉及杜宇的族属、都城与生平。到了两晋,常璩才在《华阳国志》中补充了一些蜀人口口相传的传说,却依旧没有记载杜宇的族属。
朱提,即今天的云南昭通;江源,即四川崇州,这两个地名,是寻找杜宇族属的惟一线索。朱提离蜀地并不远,这里北接蜀地,南连古滇,东通夜郎,与岷山仅隔了一条金沙江,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常璩说这里“邻近犍为,百姓勤奋好学,号称多士人,在宁州冠冕一时”。其实,历史上朱提更为有名的是矿藏,朱提铜矿、银矿声名远播。自秦汉起,颇为古人称道,历朝古人撰写《食货志》,都对朱提赞誉有加。
大约距今3000多年前,朱提是濮人、彝人的乐土。《尚书・牧誓》有载:参加牧野之战的,西南地区有庸、蜀、羌、微、蟊、卢、彭、濮八个民族。濮在上古,族系繁多,多伴水而居。“无君长总统,各邑落自聚”,故又有百濮之称。朱提一带,据传是濮人的主要集聚地。学者段渝在《四川通史》中认为:杜宇就是朱提的濮人、彝人,辗转迁徙到成都平原上立国。
历史上的濮人,文化并不落后,据说他们开始农耕的时间,比成都平原上的蜀人还早。他们在这里刀耕火种,安居了很久,并逐渐强大起来。
问题是,“从天坠,止朱提”能不能说明杜宇是朱提的濮人?从天上飞下来,大抵是只有神仙才办得到的。《蜀王本纪》的记载令人疑惑。其实在古代,天还可以指高山。古人认为,高山通天。《山海经》记载的天上的黄帝、西王母等神仙,就住在昆仑山即岷山上。岷山与朱提仅一江之隔。
朱提多濮人、彝人。彝语中,“天”或“天上”,还有外氏族的意思。《西南彝志》记载说:“慕切武十代,慕考乍十代,慕热糯七代……,省在这段期间与天上通婚。”又说“天君传下令:每天牛三十,每天铜三十,每天帛三十,作为租赋纳”。这里的天、天上,指的就是外族。杜宇可能是从哪处高山上下来,迁徙到朱提,被当地人惊为天人。如果这样解释,《蜀王本纪》就解释得通了的。
如果杜宇是从高山上下来的,又是哪个部落的首领呢?
离朱提不远的岷山自古生活着一些古羌人,这些羌人从青海、甘肃一带迁徙而来,尔后又以岷山为中心,向外迁徙。学者任乃强考证,羌人从岷山下山后,分居各处,西南地区的许多民族,祖先都是羌人。他们的一支到了今天的广汉三星堆一带,建立蜀国;一支叫青衣羌,居住在青衣水区一带;一支叫钟羌,居住在金川。他们的另一支,一说叫杜宇族,从岷山上下来,往南迁徙,在朱提一带停住脚步,安居下来。古人认为岷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这支羌人被认为“从天坠”,并不足为奇。
此时,迁徙到三星堆一带的羌人,打败当地的土著部落,建立蜀国。到鱼凫王时,已经有了百余年之久。公元前1024年,鱼凫王派兵伐纣,国力空虚。先前臣服的土著部落趁机反叛。蜀人寡不敌众,落荒而逃。
刘少匆在《雾中王国》中,描述了这场变故:鱼凫国破,部分蜀人逃到云南,来投靠自己远在朱提的亲族,希望杜宇能挥师北伐,为蜀人报仇血恨。在他们的游说下,杜宇决定北伐。成都平原上的土著部落自然不愿意交出刚得到的统治权。杜宇族也无必胜把握。这时,一场婚姻却意外成为了杜宇部落的契机。
杜宇王的政治婚姻
杜宇部落,从朱提出发,向成都平原进军。朱提离蜀并不远,他们一路穿越土著的地盘,来到江源。江源河流纵横,森林茂盛,是居住的好地方。这里据说生活着一些梁人。鱼凫国破,这些梁人不无嫌疑。
梁国有个女子,名叫利,生有国色。利见了杜宇,两情相悦,杜宇纳之为妃。以现在的眼光看,这些梁人,大抵还处于母系氏族时期,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因此利的话很管用。这样一来,原本是敌人的梁人反而成了杜宇的盟友。
这场婚礼,无疑具有颇浓的政治因素与目的性。当时的成都平原,大小土著颇多,梁人只是其中之一。杜宇为笼络梁人,纳娶梁国女子利为妃,化干戈为玉帛。古时不同部落间的婚姻,大抵还代表着部落的联盟。这是一个不错的政治手段,也是杜宇得以进入成都平原复建蜀国的关键。
有了梁人的帮助,杜宇进攻的步骤加快了很多。他们从崇州进入成都平原腹地,一路上,其它土著部落看到梁人臣服,也干脆放弃抵抗;那些不死心的土著部落,却也经不起杜宇的坚兵利甲。在子民和土著部落的拥戴下,杜宇复建蜀国,自封为蜀王,“巴国称王,杜宇称帝”,是为望帝。
杜宇国都 千古之谜
望帝杜宇是一位颇有作为的国君,这在《华阳国志》中可以看出一二。
建立蜀国后,杜宇首先“教民务农”。这件事颇让人不解:中国最早的农耕,据说是从新石器晚期的羌人开始的。蜀人与羌人颇有渊源,且杜宇距农耕出现已经有了数百年之久,说成都平原上的古蜀人不事农耕,颇不可信。1996年,考古学家在都江堰芒城遗址还挖到过稻草灰。倒是臣服杜宇的土著部落,不会农耕的可能性很大,杜宇可能是教这些土著人农耕。
杜宇的另一项政绩,是日后成就古蜀文明的关键。朱提自古多铜矿、银矿,当地的百姓,人人都是冶金炼铜的好手。杜宇部落在朱提,跟当地人学得铸造技术,带到成都平原上,从此滥觞。1986年,埋藏着众多青铜器的三星堆遗址在四川广汉出土,一说这些青铜器,便是杜宇时期蜀人的杰作。这个时候,大抵也是中原地区的商朝人和古印度、古埃及人铸造青铜器的年代。古蜀人幸不落后。
杜宇治蜀,颇有成效。在他的治理下,原本落后的土著部落也开始农耕。这些土著,原本靠渔猎生活,茹毛饮血,捉不到野兽就想着通过战争掠夺,很不安定。从渔猎走上农耕,是安居的一大条件,这些土著部落逐渐安居了下来。鱼凫国的遗民,国亡后隐在山中,见此情形,也纷纷复出。
有了这些政绩,杜宇野心勃勃。《华阳国志》说他“自以功德高诸王”,对于他的前任蚕丛、柏灌、鱼凫,杜宇并不感冒。真是一位自信的君王。在他统治之下,古蜀国疆域盛极一时。“乃以褒斜为前门,熊耳、灵关为后户,玉垒、峨眉为城郭,江、潜、绵、洛为池泽;以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褒斜在今天陕西汉中附近,是入蜀的重要通道;熊耳、灵关靠近云南,是由蜀入滇的门户;都江堰玉垒山、峨眉山自是天险;汶山成了天然畜牧场,云南、贵州一带成了花园。杜宇疆域之盛,可见一斑。大抵在古代,疆域是衡量一个国家实力的重要砝码。杜宇的疆域已经远远冲出成都平原,真有一派帝王的风范。
杜宇古蜀国疆域不小,因此历史上关于其都城也有种种说法。一说在广汉三星堆,刘少匆的《雾中王国》更直言不讳地将杜宇称为三星堆的主人。三星堆王国的鼎盛时期,大约在商代;杜宇的年代大抵要靠后一点,可能在周代。从年代上说,三星堆之说似乎不可尽信。
《华阳国志》中说杜宇“移至郫邑,或治瞿上”。虽然有史可据,郫邑和瞿上的位置却一直是学者发生争论的焦点。学者刘琳考证郫邑在郫县城北边二里,民间传说叫杜鹃城,这里至今还残存着2000多年前蜀人建造的城墙;至于瞿上,刘琳则认为在今天新津与双流交界的牧马山一带。但是,任乃强认为,杜宇时代的郫邑,决非秦汉之后设立的郫县,而是彭州西北的九陇山,这里因土地丰饶,被称为“小郫”。遗憾的是,无论是在郫县还是彭州,都没有大型都城遗址出土。杜宇王国见于史籍而无考古发现,堪称千古之谜。公元2000年,金沙遗址出土后,又有人说金沙就是杜宇的国都。
历史上的杜宇王国,大抵并不止一个都城。成都平原水患重重,蜀人在一块台地安居下来后,一直要跟洪水斗争,因此经常将都城搬来搬去,这大抵也是杜宇可能有几个都城的原委。小的洪水来了,还可以躲;大的洪水一来,古蜀国的危机也来了。
杜宇晚年 政变失国
望帝杜宇很长寿,“积百余岁”。此时,蜀人的灾难来了。
首先来的是鳖灵。鳖灵的生平很古怪,《蜀王本纪》中说他从荆也就是楚国一带来到成都平原。他其时已经死了,尸体却顺着江水,一直向上游走,到了成都平原上就复活了。望帝以鳖灵为相。
这时,一场洪水席卷了整个古蜀国。这场洪水来势凶猛,“若尧之洪水”。古蜀人种植不了五谷,打不到野兽,都城四周全是洪水,情况很是严峻。行军打仗、种植五谷,杜宇是行家,眼前的洪水却令他为难。
从荆地来的鳖灵却是一把治水好手,荆地自古多水,年代久了,荆人便成了治水的行家。当时,玉山(一说是巫峡,一说是玉垒山)阻挡住水流的通道,水不得出,故泛滥成灾。鳖灵开凿玉山,凿通水道。都江堰工程的重要部分,便是在玉垒山开凿水道,因此也有人说鳖灵修筑了都江堰的。
鳖灵在外治水,杜宇却在享福。《蜀王本纪》中说,“望帝积百余岁……,鳖灵去后,望帝与其妻通。惭愧,自以德薄,不如鳖灵,乃委国授之而去,如尧之禅舜。望帝去时子规鸣,故蜀人悲子规鸣而思望帝。”按照扬雄的说法,望帝杜宇终难过美人关,丢掉了自己的王位和国家。
我们现在看《蜀王本纪》,不难发现破绽。其一,望帝杜宇百余岁的时候,与鳖灵妻私通。且不说古人很少有人可以活到百余岁,百余岁之人,要想私通,谈何容易?其二,杜宇亡去,蜀人相传它变成了杜鹃。尧禅让王位给舜时,据说天下人纷纷奔走相告,百官进祝词,乐工唱礼乐,如果说杜宇与鳖灵之间是禅让,缘何会出现“悲子规鸣而思望帝”的情况?《蜀王本纪》所载,漏洞重重。许多学者相信,私通只是鳖灵的说词,是一个不圆满的谎言。真实的杜宇,大抵在一场宫廷政变中失去了王位,鳖灵获得了王位,还把这盆脏水泼在了杜宇身上。鳖灵即位,称为丛帝,一个荆人统治的蜀国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