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秀大会》播到第三季,看到现在,出现这个场面我还是万万没料到的:以李诞为首的脱口秀专业人士,在前采后访里,用一种不容置疑、质检部门盖章认定的口气指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说,此人,就是我们中国脱口秀的天花板。
那意思像是说,兹要他掀开天花板一张口,你就离笑翻天不远了。看到本尊,当下你就服了,不愧是天花板,确实长得都比别人高。
你脑海中同时回忆起了李诞的金句池子的知识点王建国的谐音梗张博洋的我真得很不错呼兰的气喘吁吁rock的一声叹息卡姆的所有表演,然后他们的音容笑貌疯狂打乱组合,最后拼成一张四四方方的天花板哦不大脸盘,你抬头仰视,上面写着三个字,周奇墨。
简单说,此刻在你的认知里,周奇墨应当翻译成“各种爆笑”。可以先说的结论是,周奇墨的脱口秀,依我的个人趣味看,不太好笑。我先简要叙述下我看了他三场表演的心路历程,具体分析后面再说。第一场的作品说了三个事儿,高个子的困扰、家乡城市很小和去剧组试镜的经历。初次看,不是期待中的样子,且有一些莫名的不适。看完我直接就打开网页去搜周奇墨更多的作品看——我想确认下是这一场的问题,还是他的风格一向如此。第二场在老罗“还我周奇墨”的振臂召唤下到来,讲了一个“药店买感冒灵+酒吧学英语小孩”的作品。这回好了很多,但莫名的不适,没有消除。第三场集中讲了关于小孩的段子,小孩学编程,小孩领成绩,小孩写作文,小孩念课文,小孩大合唱,小孩考英语听力。我几乎是在一种等待表演赶紧结束的心态下看完这段。换句话说,我哪怕看李诞呼兰卡姆张博洋不觉着可乐的时候,也没像今天这样自我怀疑。李诞以前也不过是从王自健背后的男人做起,卡姆在待定区淘汰席可比冠军宝座坐得久。他们能有今天,用句俗话说,我们是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周奇墨能赢得同行一致肯定和称赞,当然也是一步一步走过来。但是他咣叽走到脱口秀天花板这一步,对于不明就里的广大电视观众来说,有点从天而降,也有点猝不及防。于是他在我们的印象里,就是何广智那个坐地铁的段子:脱口秀天花板的第一继承人。
而作为观众,我们不知道在“遍地是大王”的脱口秀圈,为什么还要再迎立一位看不出有多少实权的脱口秀天皇。
这个令一众脱口秀演员闻风丧胆的印象,我很难相信不是节目组有意为之。而这个印象对周奇墨造成的影响乃至压力,我也很难相信节目组没有任何预判。节目组把这套只管吆喝不管买卖的练摊儿本事,也用在了周奇墨追着跑的呼兰身上。只是终于学会了长跑也不大喘气的呼兰,也不再是上一季那个风味过于浓烈但十分正宗的呼兰了。周奇墨稳稳当当的舞台风格,口口声声respect的李诞们比谁都清楚,炸不了。我们也清楚一个知识点,李诞为代表的笑果文化和以周奇墨为创始人的单立人喜剧,算是当下国内脱口秀的两大厂牌,所谓王不见王。如果节目组的本意是想将他和既有观众基础又有炸场能力的呼兰捆绑营销,这啥一那啥一,以稳衬炸,以慢见快,以不会打篮球的傻大个对比凶悍抓冰的东北少年,那现在看来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呼兰说话不着急了,李诞着急了。
再切换一个角度,我们姑且相信李诞和旗下脱口秀演员,就是发自肺腑地认为周奇墨是他们这个行当最厉害的,说得最好的。那么这个信息传达到观众面前,这个最厉害和最好是这么个意思:他是最好笑的。用最好笑的期待去看周奇墨,好比你抱着吃法国大餐的心情走进沙县小吃,那么他仅有的那点好笑也瞬间不好笑了。有时非但不好笑,反倒渗出一丝尴尬。所以第三场表演结束,周奇墨再次被淘汰,李诞终于做了反省,认为自己不该为了节目效果这么吊胃口,把期待推到这么高。杨天真送上了“活儿好,声音好,长得好”的三好学生锦旗。只有大张伟在七嘴八舌中,一针见血:因为完美,所以无聊。因而公平地说,周奇墨今天这种“名不副实”的观感,节目组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其实当我第二天在B站上再去回看他的三期作品cut,脱离了前呼后拥的前采语境,他的表演看上去顺眼多了,你会平静地接受这样一种晚明小品文一般的风格,而不会有看一整期节目时因期待落空而产生的那种莫名的气愤。
跟大多数普通观众一样,我是通过节目头一回知道周奇墨这么个人,更是头一回看他的脱口秀。言下之意,我不是什么资深脱口秀爱好者,我对脱口秀的了解,属于凑热闹逮机会爆笑一顿的那一拨。听到这个线上线下几乎完全不同的话,我当下的反应不免有些杠精上头,所以呢?我没看过线下脱口秀,但我吃过饭。我不知道这么理解线上线下对不对:听说一家吃了都说好的馆子,太远你去不了,于是点了个外卖,你一吃,要拍桌子,不就那么回事嘛?老饕就给你解释道,外卖怎么能跟堂食比?外送一趟少说半小时,湿度温度都不可控了,也没有景德镇定制的大瓷碗装,等到了你嘴里,锅气儿都没了,还能是原滋原味吗?听起来似乎挺有道理。外卖吃着不香的原因是你就不该点外卖,你要是吃不了堂食但也不点外卖,或者点了外卖通过想象堂食有多好吃弥补真实口感的不足,那在理论上它还是香的。这有点像一个说了等于没说的分类。我回想了一圈那些令我印象深刻的段子以及试图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发现无一不是出于对自我、他人以及生活的观察。只不过观察的角度有深有浅,表达的力度有强有弱罢了。喜剧是冒犯的艺术,而冒犯的前提是你能够敏锐捕捉到对方的软肋和痛点,然后技巧地予以一刺或一击。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观察在喜剧表演当中,不该是一门基本功课吗?何广智聚焦“地铁抢座”这个点三翻五抖,连续使活,说得十几年没坐过地铁的大张伟一阵花枝乱颤,领笑员四灯齐爆,这要没有生活,没有基于生活之上的精细观察和拆解,也出不了彩儿。
呼兰作为万众期待的老将更不用说了,虽然达不到上一季的最佳状态,但也是正常发挥。一个上厕所前后都要称称体重的心领神会的幽默,已经有了不言而喻的高级感。这个呼兰要是不亲自观察的话,他就算不出那个上厕所一前一后消失的东西的份量了。
我甚至可以说,开场第一个包袱就被台下观众当场破了。台上问,你们知道现在最新兴的少儿培训项目是什么吗?台下一个女观众接,编程。没想到就是讲少儿编程。
到这里我稍微格愣了一下,总感觉这个培训项目不该是一下子就能猜中的,说出来应当能让我们感到有点意外。有人说也许这里本来就没有设计什么包袱。那这个段子的铺垫和笑点未免过于平铺直叙了——铺垫还没来得及铺好就进入笑点制造,而笑点是顺应而非打破观众的目标假设(程序员脱发穿格子衫的刻板印象),再经由周奇墨痴憨化的演绎,容我说一句直白的感受:这不像个孩子,而像个傻子。
前面提到我初次从节目里看周奇墨的表演,会有莫名的不适。现在分析的话,这个不适感的程度,取决于他在一个作品当中模仿表演的比例。我一边承认如弹幕和评论所说“太真实了”,他确实抓到了那个细节和特质,并加以喜剧性放大;一边我又无法由衷地欣赏这段模仿,被一种表演的疏离感造成情绪上的搁浅。换句话说,他越是模仿的认真,我越是清醒地意识到周奇墨在模仿这个事实。这里我们不妨简单对比下,卡姆模仿小学生举手回答问题和周奇墨模仿小学生念课文这两段表演。他们分别演示了疯狂的举手场面和整齐划一的夸张朗读场面,甚至举手抢答到突发心脏病和朗诵到缺氧这两个笑点,设计上都如出一辙。
看完这两段,卡姆根本就是那个冲到讲台举手的小学生,周奇墨则更像一个模仿自己学生以进行讽刺教育的班主任。这也会勾起我们另外一种共同的记忆:如果你出了洋相,班主任当着你的面还原你的洋相,模仿得越像,意味着之后的惩罚或批评越严厉,你还笑得出来吗?第三,强调周奇墨的厉害要在半个小时以上的专场里才能充分展示。我相信那些看过周奇墨线下和线上表演的支持者,有了对比之后,没有瞎说。rock有名言:谁一年不攒个5分钟的好段子。所以我们在舞台上看到的,也许就是一个脱口秀演员一年下来压箱底的东西。
那么当表演时间扩充到半小时,能保持连续输出6个5分钟好段子的演员,应该是凤毛麟角。而这对于全职说脱口秀的周奇墨来说,时间再更长些也不是太大问题。老罗就认为台上5分钟的表演就像写短篇小说比赛,而周奇墨的擅长是写长篇。通过改动时间这个变量,再来看周奇墨虽然不是很炸但品质像连锁店一样稳定的段子,他的过人之处由此凸现,脱口秀天花板的赞誉也将无人不服。对于和我差不多的广大普通观众来说,我们不但没看过周奇墨的线下演出,也几乎没看过任何人的脱口秀演出,无从比较。《脱口秀大会》的赛制,形塑了我们对脱口秀的审美,隔着屏幕不能让我们爆笑的,我们也不打算非要追到线下要一个说法。将欣赏的负担转移到观众身上,用线上表演的形式、观察式喜剧的风格和表演时间的长短来反复解释一个段子为什么没那么好笑,这件事已经可以写成一个好笑的段子了。但是周奇墨也并非完全没有留下任何记忆点。比如我就记住了他说对自己的作品已经熟练到有了“肌肉记忆”。坦白说,听到肌肉记忆四个字,我是感到些许不安的——从一个脱口秀演员口中,我更想听到他对观众的反响有把握到什么程度(参考卡姆晋升“燃王”那期),而不是对自己的表演熟练到什么程度。他用一段线下讲过无数遍的作品来上台表演,是一个安全的选择,不过也只能保证安全——充分打磨过的段子听上去完美而平滑,以至于讲完之后都没怎么留下痕迹。于是,台下的千锤百炼和反复练习,与表演时的准确有余而“热情不够”,成了一组不可调和的矛盾:当生理机械反应悄悄代替了情感互动交流,当一丝不苟的程序式发挥遮蔽了真实个性的外泄,当整个表演如一台运行精确的机器,于观众而言,笑声似乎都要事先称出合适的份量,才能谨慎发出。由此我想到只有现挂和无限call back 前面演员段子才能自如发挥的老田,也想到贡献了神来之笔的“banjitino”但始终没想好怎么收尾的卡姆,他们是那种不怎么会写本子主要靠表演撑的那类演员,但这种肉眼可见的缺陷和不怕出丑的袒露,对于观众来说,却是莫大的惊喜。周奇墨不是没有制造观众喜闻乐见的惊喜的能力。《人物》在一篇采访报道里提到他的同事的一个说法:他经常有一些梗把我们逗得不行了,他说这个打算不讲了。我们说你疯了吧,他就说,这个梗感觉就是为了好笑而写的梗,他不是要真的表达个啥观点。由此可见,他是对自我要求严格、对表达视之甚高的这么一个人。换句话说,我们在节目里看到的作品不觉得太好笑,不是他能力的问题,很有可能就是他设定好的一个笑果阈值:最低不至低到感受不到他的实力,最高也高不到抚掌大笑。看了采访我才知道,他也不是端着架子,非要坚持这种温温吞吞的小品文似的表演风格。他说:我也尝试过咆哮型的讲法,不太成功,还没有完全驾驭得了。这个段子一定要符合你相对长期的心理状态。我平时的愤怒都已经内化了。我的很多段子在心理学上都属于被动攻击。他有些无奈:我可能永远不会一上来就炸,有让大家那么嗨的那种演出氛围。我当然想要,作为演员都想要,但是你做不到,因为性格啊。但在《脱口秀大会》这个竞技舞台上,能让观众沸腾的,永远是更有战斗力和攻击性的檄文。李诞,卡姆,呼兰,王建国,甚至总一副大废不起模样的张博洋,无不是写战斗檄文的好手。
由周奇墨的表演进而到周奇墨本人,我从轻微“恼怒”于他的不好笑,到理解他的不好笑。不过我想,没有任何一个有追求的喜剧演员在不够好笑这件事上,需要解释、理解甚至同情。
作为有志于线上长期发展的业内公认最优秀的脱口秀演员,于脱口秀这个新型的行业,周奇墨的好笑,十分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