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浪当如北野武
用以讽刺那些与《后浪》的正能量背道而驰的当下社会现象。
资本与官媒合谋,用商业主义符号勾勒出一幅精致的城市青年生活影像。
并以此涵盖所有当代年轻人的现状。
“自由探索”、“选择的权利”、“多元文化和价值观”、“充满想象力的未来”......
这些大而美的闪光词汇,自觉被收割的社畜后浪们根本无法对号入座。
并从“满怀羡慕”的前浪身上,嗅到了深深的伪善。
在此语境下,北野武在古稀之年拍摄的励志广告再度被cue。
有人称之为“《后浪》的正确打开方式”。
它没有使用光鲜亮丽的声画包装,只有北野武站在镜头前对年轻人喊话。
简洁、口语化的文本里,没有试图美化“年轻”。
相反,北野武说的是:“年轻就是一连串的失败”。
“年少轻狂”、“口袋没钱”、“想到明天要来,就觉得厌烦”。
但即便如此,“人生只有一次,不可以让自己后悔”。
想知道如何变为成功的大人?
抱歉,即使牛逼如北野武也不能给你现成的答案。
别羡慕,去行动。
“只有一次的人生,拿出干劲来啊你!”
这是一碗纯度高达100%的励志鸡汤。
也是一则真诚度高达100%的人生谏言。
它能打动年轻人,只因说出这些话的,是北野武。
前浪北野武,不代表官方意识形态,而是一种个人生活态度——
“虽然辛苦,我还是会选择那种滚烫的人生。”
又或者,“无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
01
1972年,25岁的北野武坐在明治大学的长椅上,脑子里只有一个梦想:
当演员,尤其是喜剧演员。
为此他在大四悄悄退学,逃离了望子成龙的母亲佐纪。
虽然身无分文,又无表演经验。
穿着短裤背心、海滩凉鞋的北野武,依然怀着“变成大人的高昂心情”踏进了到处都是酒馆、俱乐部、脱衣舞女的浅草寻梦。
从电梯小弟、清洁工、灯光助理,干到舞台技术人员、临时演员。
辛苦谋生的北野武终于获得了第一次登台表演的机会——
在非常突然的情况下,代替别人上台表演一个变装癖。
来不及背台词,化好女人妆就往台上冲。
北野武的临场发挥,获得了恩师深见千三郎的赏识。
他得以留在师父的剧场“法国座”,出演他老人家构想出来的下流角色。
在“法国座”磨练了两年喜剧技巧,1974年,北野武遇到了后来的人生搭档——兼子二郎。
他们就是日后风靡全日本的漫才组合——Two Beat(“双拍”二人组)。
拍子武和拍子清的笑话以荒诞毒舌闻名。
他们会去逗某个坐在前排的老太太:“欧巴桑,留下来陪我们,听完我们的故事之前不可以死!”
甚至不怕开帮派分子的玩笑:“我相信你绝对不会用你的手指头做承诺!”
精准反应和百无禁忌,让Two Beat声名鹊起。
表演的时候,北野武对台下观众的反应十分敏感。
虽然有几千个观众被他们逗得捧腹大笑,但是北野武只在意那个唯一不笑的。
为了让那个人笑起来,北野武会使尽浑身解数,仿佛只为他一个人表演。
那段时间,北野武的脑子里只有两件事——做爱和写段子。
在跟小姐吭哧吭哧地大干时,他还不忘在枕边的笔记本上写漫才段子。
从浅草法国座的电梯小弟到拥有多档电视节目的喜剧明星,北野武花了十年。
那些有关青春和梦想的“狂牛”岁月,其中滋味,再多形容也不如听老年北野武用他的破锣嗓子唱一首《浅草小子》。
我们本是 没有别的路可走的两个人
回忆昔日时光,北野武说,
“浅草是我人生真正的学校:最早的朋友、最初的恋情、最早的惨事、最初的幸福……都是发生在这里的老街上。”
如果说《浅草小子》拥有某种既忧伤又励志的力量,大概是它以及背后北野武的故事,可以慰藉无数看不清未来却依然在坚持的人——
梦想总会实现的吧,经历总有价值的吧。
当然北野武不会这么煽情,回顾自己的成功之路,他只会说:
幸好没才华的人这么多,让这件事没有想象中复杂。
喜剧是叛逆的艺术,也是北野武的人生哲学。
他热爱喜剧的一点就在于,喜剧可以嘲讽、推翻一切。
他用喜剧来反叛强势教育的母亲——母亲认为“教育可以斩断贫穷”,北野武则用喜剧跻身上流社会;
反叛秩序感森严的日本社会——经常做出诸如在NHK节目现场当众露屁股的出格之举;
乃至反叛无聊的人生——众所周知,北野武的人生经历就是一出出精彩的段子。
因为有谣言说:在路障的后面,人们可以自由地做爱。
于是那个春天,北野武一直在路障边晃悠。
有关名利。
成名后有了钱,北野武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保时捷。
等到终于坐进驾驶室,北野武却苦恼:这样就看不到自己的保时捷了。
为此,他让朋友开着自己的保时捷,自己打的跟在后面看。
有关婚姻。
72岁离婚净身出户,北野武自嘲:
“今年真是没啥好事,我的钱都没了。没钱后朋友都联络不上了,曝光后情妇也没了,早知道这么难,不如和前妻在一起。”
不管多离经叛道的事,发生在北野武身上,似乎就容易接受得多。
尽管做了很多备受争议的事情,北野武仍被视作一个可爱的混蛋。
不仅如此,2011年的一项调查中,“你最放心把日本交到谁的手上”,北野武得票数第一。
“教授”坂本龙一也说过类似的话:
“北野武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他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总统,只要我们的社会愿意接受。”
他是日本最敢讲,最不惮于针砭时弊的人。
从日本的小孩教育、文化问题、政治体制到亚洲国家关系、非洲问题等等,他都有非常犀利的见解。
曾有人提议他当日本的文化部长,他坚决拒绝。
他要做的就是,“一辈子对权力竖中指。”
喜剧是他的矛也是他的盾,是他挑战世界的武器,也是保护他的外衣。
02
1989年,北野武自编自导自演《凶暴的男人》,正式开始了大银幕导演生涯。
影片中,北野武饰演的“爆裂刑警”我妻谅介,是一个体制内的异端,奉行以暴制暴。
穿着山本耀司,不苟言笑的他,一反日本人眼里拍子武的搞笑形象。
如此转变,还得感谢大岛渚。
正是这位慧眼独具的大导演,从电视笑匠拍子武身上看到了一个“大银幕上的天生杀手”。
并邀请他出演了《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里毫无喜感的战犯大原上中士。
且光芒完全没有被风流倜傥的大卫·鲍伊和坂本龙一夺走。
和喜剧事业一样,北野武很快就找准了自己电影的风格定位。
这部处女作,已经奠定了日后北野武电影的美学要素:
固定镜位、长镜头、抒情配乐、台词少、暴力美学、死亡与宿命。
给当时的黑色警匪片注入了一剂新鲜血液。
这种让人嫉妒的天才直觉,背后依然充满着北野武式的冷幽默。
比如片中标志性的主角走路长镜头,当初只是为了凑镜头数而已!
而主角话少的设置,纯粹是为了方便和藏拙。
因为如果讲很多话,北野武觉得自己变成蹩脚演员的风险就更大……
在此之后,北野武拍摄和出演了多部黑帮电影,如《大佬》、《极恶非道》系列。
一度引领了日本黑帮的穿搭潮流,也让北野武在日本黑帮间颇受尊重。
不明所以的国外影迷,以为现实中的北野武,就是一个前呼后拥的帮派大佬。
虽然北野武的确有一个弟子们组成的北野武军团。
当初震动日本的“Friday事件”——Friday娱乐周刊爆料北野武某女性朋友是他的情妇并用暴力手段骚扰她,北野武盛怒之下带着军团成员打砸并用灭火器清洗了报社办公室——也的确给北野武赋予了黑帮气质。
以暴制暴的秉性一如他影片中的人物。
但和其他的银幕硬汉不同,北野武是融合两种极端特质的矛盾体。
他是童真的大佬,也是纯情的流氓。
1993年的《奏鸣曲》,让北野武在国际舞台上崭露头角,入选当年法国《电影手册》的年度十佳。
在腥风血雨的帮派屠杀之前,北野武安排了一段黑帮成员海滩嬉戏的悠长假期。
他们在沙滩挖陷阱,用烟火打仗,互相吐槽花衬衫,在下雨的屋檐下洗头搓澡。
尤其那段后期加速处理的真人版相扑游戏,诡异又有趣。
没有玩心和想象力,拍不出这种戏。
就像戏中一位小弟向北野武饰演的村川吐槽的那样:
大佬,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孩子气?
游戏,让黑帮匪徒回到了纯真 ,享受了死前最后的宁静。
在北野武最温柔的电影《菊次郎的夏天》里,游戏同样是他表达人与人之间的温情的方式。
不靠谱大叔菊次郎和阴沉小孩正男的夏日公路之旅中,一路上遇到了形形色色的怪人。
菊次郎的连连损招,年轻情侣的橘子杂耍和投币机械舞,司机与机车男的魔术和cosplay......
他们的玩乐与陪伴,给了孤独的正男一个最为难忘的暑假。
还有《那年夏天宁静的海》里,女友贵子陪着茂冲浪;
《坏孩子的天空》里,新志陪着小马练拳击。
左手是不懈追求的热爱,右手是毫无杂质的爱情与友情。
北野武一套组合拳,就能纯到观众掉下泪来。
电影之外,北野武还写诗,还画画,还出了本纯爱小说。
诗里他想为喜欢的人变成笨蛋:
你离开我,已经过了几天呢?
是因为寂寞吗,我对许多事情产生了兴趣
至今完全无感的,绘画、小说、音乐、电影等
我的脑袋好像比以前灵光
这都是你的功劳
不过如果你要回来,我可以再变回笨蛋
画里他像小孩子那样泼洒颜料。
▲他的画还大量出现在《花火》、《菊次郎的夏天》、《阿基里斯与龟》中
纯爱小说里,主人公想要和喜欢的人再见一面,但无论怎么努力,还是彼此相隔。
童真和纯情,是北野武作为一个历经沧桑的成年人旁逸斜出的部分。
正是这份逸出,让北野武在坏蛋、流氓等负面名词前面,可以缀以可爱的形容词。
北野武一直把童年时代的“小武”保护的很好。
在《小北野武》一书后记中,北野武说:我一直十分珍惜孩提时代形成的感性。
他的电影里总是出现海,由此形成了标志性的“北野蓝”。
北野武回想,大概是因为和他毫无交流的父亲菊次郎,小时候唯一一次带他出去玩,就是在海边。
▲《菊次郎的夏天》是北野武对父亲的一次温柔注视
“无论长成怎样的大人,无论将来多有钱,那都是我最宝贵的财富。
我希望永远忠实于自己的感性,认真率直地生活下去。”
北野武说。
03
1994年,一场摩托车车祸将北野武的人生一分为二。
观众认识的北野武,分为面瘫前和面瘫后。
人们普遍认为,车祸造成的脸部疤痕和肌肉抽搐,帮助北野武更好地诠释了他影片中那些阴沉忧郁冷幽默的角色。
这次事故的成因,依然透着北野武行事的荒诞风格——
那时八卦杂志总是刊登北野武去风月场所的偷拍照片。
一怒之下,北野武买了辆摩托车,“骑摩托就没那么容易被拍了吧!”
结果,他在凌晨三点把自己的脸撞了个稀巴烂。
喝酒、没带安全帽、途中一度加速,医生推断他这是一次蓄意的自杀行为。
意外发生之前,北野武的电影里已经有了多次自杀描写。
在《凶暴的男人》和《奏鸣曲》里,北野武都举枪了结了自己。
回望那次事故,北野武觉得那时的自己被工作榨干了。
一切都在原地打转,重复过去的创意,寻找新鲜感却一直找不到。
“渐渐地,我来到一个关键的临界点,一种很极端的状态。”
北野武很早就开了与“死亡”的纠缠。
小学的时候看到亲近的人死去,他就开始思考生死。
1988年生活不顺,北野武想过,“要是我有一把枪,就会朝自己的脑袋开一枪。我当时已经准备好去跳火车或地铁了。”
经历这次车祸,北野武终于能够直面死亡的焦虑和恐惧。
在复出作品《坏孩子的天空》里,他用青春和拳击证明自己回到起点的决心。
在风格成熟的巅峰之作《花火》里,那不顾一切的爱情和突然到来的死亡,爆发出如烟花般短暂又灿烂的生命意识。
北野武反思死亡的《花火》捧回了威尼斯金狮奖,成为日本历史上第三个获此奖项的人。
无论是创作过程,还是创作结果,《花火》都顺到不行。
他既让北野武理顺了人生的一个结,也让他的事业重振旗鼓。
电视收视率水涨船高,导演事业获得了他人真正的尊重。
从此,他不只是导演北野武,而是大师北野武,甚至被视作日本电影天皇黑泽明的接班人。
尽管如此,北野武却对自己的电影从没满意过。
“我是个永远都在焦虑的人。”
焦虑让他永远都在重新出发,永远继续新的尝试。
迄今为止,他的身份和副业无法一口气说完:
演员、导演、编剧、作家、剪辑、制片人、电视节目主持人、业余棒球选手,运营潮牌、跳踢踏舞、唱歌、写诗......
北野武共事几十年的制片人森昌行说:“他的活力让人喘不过气”。
同时,北野武还有着严苛的时间观念。
远道而来的法国人米歇尔·特曼采访他只迟到了四分钟,北野武就不等人家扬长而去了。
也许只有“死”过一次后,才会如此珍惜活着的每一秒。
北野武评价自己是个有点自恋的人。
“我最感兴趣的就是我自己。我想看看阿武会走到哪里,看看他还能做什么。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条公鲑鱼,在初春的河水中费力地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