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全文】就当自己是一个过客

有时,我盯着天上的一朵云彩会看很久,直到它飘远,消失在蓝色的旋涡里。每天,经过天空的事物太多,不管以哪种方式经过,都没留下什么,我依然看到的,是空空如也的天空。天空,让我抬头时似乎看到了自己,一片很小的云,飘过岁月。我相信,有人抬头看我,对着我沉思,只是我浑然不觉而已。

去年的青草,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去年的山坡,又长出新的草,那头毛驴不知去了哪里,让今年的草平添了些许孤寂。还有去年的桃花,对,我诗中描摹过的那朵,它去了哪里?当我上到山坡,我希望找到它,问问发生过什么,问一朵桃花的曾经和归途。没有一个答案让我满意,足以卸下我的惆怅。

时间还剩多少?我常常这样反问,尤其是过了四十岁的坎,问的次数就多了起来。时间是隐者,大隐者寡言,只独自行走。我买了块手表,手表就当成了时间,嘀嗒,嘀嗒,贴到耳廓上听,清脆,坚定,不容留挽。在农村,好多人是不戴表的,他们的时间就是日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庄稼人瞅一眼它,就知道后半晌还是前半晌,据此安顿平淡的生活。跟父亲到了城里定居,买了闹钟,怕上学迟到,就定了时间,几点几分,它一响,就心头一惊,慌忙穿衣。可总怀念老家的老公鸡,怀念公鸡打鸣的日子。鸡叫头遍,母亲掌灯,窑里瞬间亮了,鸡叫两遍,浸泡种子,整理化肥袋子,父亲将犁铧上的余土擦净,鸡叫三遍,走在去地里的路上,脚步被露水反复打湿,偶尔被路畔上的荆棘划拉一下,脑子马上有些清醒了。公鸡是时间的控制者,让我们幼小的时间明亮,温存,善意。

时间从没停止过,而我,一步步沦为一个过客。甘泉有个美水泉,我去过多次,每去一次感觉都不一样。它的草丛加深,它碑记上的文字渐旧,它的流动更沉重了。哦,它一直在赶往某一个集合的地点,上帝一直在吹哨,我们为何还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美水泉和我一样,是人间的过客,它走了很远,我也紧随其后,走了很远。

当我急切地打问一个人的近况时,得到的回答是那样的惨淡:死了好几年了。死了,就是他不在了,与这个世界断绝了关系,可是当他死了,我们并没有察觉到空缺,街上还是那么多人行色匆匆,天空照样蓝到彻底,太阳又把剩余的温暖分给了活着的人。哦,我是多么幸运,我还有机会被眷顾,被一些从没在意过的事物牵绊。

原来,当我们尚在时,春天已经来去了几十趟,森林里的鸟换了无数茬。那天去一座常去的山,发现了一只鸟,颜色灰灰的,小眼睛黑溜溜地转,叫声亲切,就固执地认为它是多年前的那只,它一直在这里,没有离开。有那么巧妙的等待吗?只有它明白,可它鸣叫了一会,很失落,因为我,不懂山中方言俚语,我错过了一次深交,还将被继续蒙蔽下去。

贾平凹说,人总不愿意相信自己会死。人太固执了,老觉得可以永远如此存在,所以发明了一个词,叫永恒。追求长生不老的帝王,最终没得到灵丹妙药,他在诀别时,一定发出了绝望的哀嚎。这,是自然的事,如果不想死,还不如趁机好好活。

把自己当成过客,这本身是个伪命题,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过客,过去就是,一直就是。对于眼前这座城市,你所拥有的,不是太多,你只是临时经过,你还要去别处,你永远在路上。冥冥之中这条路,才是永恒的。

今天去行门户,和许多旧友握手,寒暄,顿觉美好。我们又见了一次,我们还想见很多次,不论酒杯中盛的什么样的酒,碟子中盛的什么菜,我们还是干一杯吧。哦,我还想再干一杯,可这个人不见了,他去了别处,让我举在半空的杯不知所措。

诗人是不是可以活在一首诗里?我发现李白就一直活着,杜甫也一直活着,他们像永恒的句子,发着光,透着生命。一首好诗是不会死的,当你读它,它的节奏,构成生生不息的脉动,它的呼吸是一个诗人给予的,是诗人留在人间的一口气。

我马上醒悟,又准备开始写诗,我要留一首诗给未来的日子,当我不在,我的诗会告诉你我去了哪里。你这家伙,还是知足吧。

作者:李全文,男,1973年6月出生于陕西省延安市宜川县。写诗多年,作品先后发表于《大学生》、《星星》、《延河》、《中国新诗》、《延安文学》等刊物,部分入选《新延安文艺丛书诗歌卷》、《陕西青年诗选》《小镇的诗年选》。诗作《父亲》、《草原》等六首进入2016中国诗歌排行榜榜中榜(由中国诗歌学会《中国新诗》公布);入围中国当代诗歌奖(2015——2016);甘泉县首届作家协会主席,延安市作协常务理事,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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