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书 | 罗伊娜：一枝春风又花前 / 开普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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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阳光的日子，总想做些什么。好像这样的开朗即是一生珍藏。

一枝春风又花前

文 | 罗伊娜

更迭几处居所，总挨着一片山。或山，或丘。有蓝天的时候，山顶好似汪了地中海。早起，雾气弥漫，鸟声忽远忽近。真以为山中亦有袅袅的炊烟，其实，护林人住得尚远。春日，有报时的花。水仙喻春，绿萼迎春，待到桃红遍野，才是真正热烈的青春。那是少女的眼眸与心意，在最美的诗经里。父亲总重复着田夫献曝的天真，只要天上有太阳，便会笑眯眯地晃着手，唤着母亲来晒。脱下衣服垫在石凳上，打开水杯热水兑温。他这一生所知的浪漫不是情人节手捧的花束，而是总记得帮母亲收回露台上的花。散步的时候，20多岁不愿牵母亲的手，60多岁仍觉不端重。可是过马路，几十年如一日挡在母亲的前面。碎如冰玉的生活，没有不争执的时光，到最后，不免一句“你欢喜就好”，四两拨千斤，成全了携手一生的担待。世间鲜有不移的春风与日月，自然地表达一颗心，比告诉那颗心如何去做更难得。李安说：“恩爱恩爱，恩而知爱。”其实他说的并不是报恩以爱。而是点出了所有感情中最朴素的用心。爱不是虚言，感情不是心血来潮，它融于一粥一饭，一言一事，一日一历，因这点点滴滴，平凡琐碎的“好”，直至聚沙成塔，汇恩以爱。爱者未求报偿，但受者要心怀珍惜，切莫轻怠。

冬日临山而居，易听风声。没有下雪的天，出奇清冷。风口山居，荫葛，青藤，悉悉索索，却又洋洋洒洒。茶花不肯慢待微光下的禅修。舌尖年味，失落也满足的记忆，一浪越过一浪。秋日呢，仰着脖，看红柿最好。苍山一面，偶尔几棵红树，衬着欲滴的蓝天，树下有人跳跃，全然忘记早过半百的年岁。少年人，一瞬间。美，也欣慰。那时，没有太多的花，却生出无限留恋。大涤子的《秋山图》，就有那么一个仰脖的人，红树立在峰前。山脚下的路，也是来时的路。画上那么近，人生那么远。若能入画去，我愿看见那张微侧的脸，正泛着不觉的笑容。

陪父母出去走走。随身带着筠姑娘送的小木梳，坐在湖边的青石上，给母亲梳发。筠姑娘所赠的木梳小而精致，裹在红牡丹的锦缎中，很方便贴身携带。母亲的白发长得慢了许多，只是两鬓银丝缓缓而出，头顶与发间，仍见乌亮。阳光下，竟有说不出的慈祥。母亲说，黑而亮的头发和全白的头发，都是最美的。她年轻时，一头乌黑的秀发。如今日渐老去，就盼望着早一点，白发如雪。边梳边晒太阳，山谷寂静，只有偶过的飞鸟与探幽的背包客。父亲靠在一旁，时不时地指着这根或是那根未梳齐整的发。从花山一路行至昧谷，成片的竹林斜着梅花。梅花只有不多的一丛，隐在竹林中，好似竹简上的朱砂。远看，像那青纱帐上飘落的红霞。山中辛夷，欲飞，欲燃。背靠山谷，腾空而起。一半魂魄补天地，一半魂魄引着徒步者的心。它的近邻，是一棵200岁的南京椴。白色玉兰，已落发的南京椴，竟像一段因缘。天上的太阳，温吞吞的。水中也一个，化成了不摄眼的点点金鳞。想到很有名的公案，比丘尼玄机造访雪峰禅师。禅师问：“从哪里来。”师曰：“大日山”。禅师笑看云上，问：“太阳出来没有？”师心领神会，弹弹衣袖正色道：“若出来，雪峰安在？”禅师又问，“玄机日织几何？”师曰：“一丝不挂”。然而，走到门口，雪峰禅师一声喊：“你的袈裟落地了。”玄机赶紧回头看，禅师大笑：“好一个一丝不挂”。设身处地，玄机其实并未真正的解脱。若不执著于相，即便禅师怎么喊，也不会回头看。

“世事悠悠，不为山丘，卧藤萝下，块石枕头。”能为笔所描，即谓心可造。你心中的山，和你眼中的山，是隔着血脉的。青黛唤山醒，胭脂素手调。这青黛不仅是颜料，还是味良药，凉血定惊，可泄无名之火。既可救山，亦可救人。救山，眉山如黛，烟波二湘。救人，神清目朗，青丝花中长。看那山间的花，若是着红，间或蓝紫衣衫，愈发娇艳。素的，则一素到底，白至鬓间。各个动人，也决绝。依着古寺的屋檐，破壁的玄关，即便着红的娇艳也透出禅幽气。山门外的一株红茶花，要入白李的诗。佛台上供奉的已是往世。花与人负暄自是不同。池潭边的水倒映着，顾影自怜并不是真心话。青山夜拾坡前雪，上有清魂独往来。冬月幽闭的阴翳，豆蔻尚未萌芽。到了夏日，水中有无心冷的花，问它，也不闻回声。只几片红，泛着，泛着。林溪而送，路遇而唏。入此境者，未必一定要夜雨，垂帘升帐，草堂里隔着烟笼的纱，似有若无的看。若欢喜，就正大光明的看。看而不扰就是了。

好像世间黄色的花果总有盈人的香。蜡梅，蕙草，桂花，金桔，黄桃……四时不同，滋味各异。从前吃金桔，只食皮，不食肉，因其酸涩。可如今桂林的大子金桔，里里外外甜透了心。天之造物，份属有别。深爱抑或擦肩，只是一份纯然的欣悦。不管修的是逍遥子，还是无情生，日月不待人，人亦习惯了时光。山中的花丘葬着香魂。远远望去，斑斑落红，并无哀戚，竟似如归的样子。漫山花簇，如迷似幻，一枝清绝，一株幽寂，一丛便生了茫茫心。结香为屏，落香成冢。垄上枝头，死生契阔。春日虽多繁花，体质却易忧郁。若真抑郁了，不妨效黛玉花下哭一场。莫说此矫情，确实疏肝理郁。只是这花也可换作良人。能递纸巾，能借肩膀的好人。性别无论。当发小还在为堀北真希的引退黯然神伤之时，我兀的想起原节子。一朵中西合璧的花，于传统，她是时尚的，青春迸发的。于现代，她是传统的，内秀于神的。无法去做远古的上神，三生三世已是凡人的情话，桃花的劫。更何况，生生世世。几近痴狂者，必有鬼语。白狐，野狐，论道者，都是傻傻的人。

山脚下的菜园开始忙碌。偶而见到满载的货车风驰电掣，被迎面的急坡甩出优美的弧线。眼望那一筐筐鲜绿饱满的青菜，又白又胖的萝卜高高地跃起，轻轻地坠落，好像随时就要飞出去，春回大地。城市里，忽然越来越多的油菜花。不知哪一天，长出一朵。又不知哪一夜，开成了满坡。小朋友几乎都是尖叫着飞过去。哪家有一个像团子那样的小大人，都是苦乐相伴着。看见还未开的花，就想帮它早点开。路过竹林，就嚷嚷，这是东荒俊疾山，那是团子他娘的稻草屋。其实，他不知道大岙那个俊疾山早已经拆了。人家换布景了。西周竹林倒还清新质朴着。这个眼前的小树林，离着十万八千里，他一个人叫，没人搭理他。叫着叫着，就喊累了，要爸爸扛，姑姑抱。只好弯下腰，陪着笑脸说：“姑姑年纪大了，就指望你背姑姑了。”小家伙一听，一阵风地跑。连刚买的齐天大圣紫金冠都不要了。瞧，团子就是团子，这不挺有劲的吗。哥一脸心疼：“你幸好没说背我，估计吓坏了。”望着哥的神情，又好笑又可气。若说人这一生，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不过是以恒心守护初心。像这春天里所有未知的希望与欢喜，总催着人跑过去，跑过去。

未曾见过真的木棉花，听闻岭南此时节正好。大朵，热烈如红裙翻飞的探戈女郎。鸡蛋花是凉茶的一味配药，不想这木棉花亦是。岭南之火，必有岭南之花来安抚。看来此热烈之下，确有冰心。红唇一吻，火气尽消。谁是君子，心知肚明。若霞的，岂止是花。从前读《山家清供》，最记得“拨霞供”的传神。宋人林洪访武夷，雪天得一兔，却无烹饪的工具。便置简易风炉，清水做汤，夹着兔肉，涮着吃。肉片翻滚处，红白相间，若云霞起伏。因此取名“拨霞供”。文人饕客的风雅已是极致。“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一个最原始的兔肉火锅造就了当世的各式涮锅。如今拨霞供，还是豫地的汉族名菜。几经改良，风味更趋浓郁。只是不知林洪那时可有神鬼的刀工，薄而匀的肉，白汤中翻滚，才更有云蒸霞蔚的惊鸿一瞥呀。

有阳光的日子，总想做些什么。好像这样的开朗即是一生珍藏。阿姐寄来上好的明前龙井。不忘叮咛嘱咐。非常时期，做什么都比平时更费心力，可阿姐总是牵挂着。有了好东西，就要惦记留给你。怕她操心，可又早就默契了这体贴温暖，亦无需多言。一疫永恸，天堂与地狱，毫厘之间。带着春天的桃花前行，一直走到第二年的大寒。那么久，走走停停，每一天都是不可轻视的命运。就这样感知，承担，陪伴。水粉散落蓝天，鸟雀缓缓过溪。能用眼睛直视的太阳，有着最包容的温暖。敬畏并不是害怕，那是一种重新审视的勇气。

青阳满树，松衫荡，柳声似拳拳。

春从不言青春，柔柔过，映雪的颜。

日脚跨出，谁人界。

三寸不多，镂花肩。

无风，和煦。

云中告个别。

配图：罗伊娜 / 编辑：闺门多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