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京剧】旧时票友与票房(连载三)
票友的剧艺
杨月楼
论及票友的剧艺,可简言为两句话,一句叫好的真好,二句是差的真差。前面述及的孙春山孙十爷,尤其善造腔儿编词。他本工虽为青衣,于生行也颇为讲究。当时三庆的名角儿杨月楼专门请他听戏,就为让他给自己择毛儿。那天孙十爷于茶桌上摆了盘儿瓜子,用心听杨月楼的整出。无论唱腔儿身段,只要觉得杨月楼不对,就拿一粒瓜子放另一个空盘子里计数。等这出戏唱完,瓜子几近满盘。到了后台,杨月楼赶紧问:“十爷,我今儿的戏怎么样? ”孙十爷答:“我们改天再细谈吧。”杨月楼是一等好角儿,孙十爷还是给他挑出了“一盘子 ”毛病。唱旦角儿的张紫仙,一日跟孙十爷说:“我与时小福老板的《孝感天》,他有八句唱,我只有四句,未免相形见绌,请您教我几句。”孙十爷立时给他编了四句词儿,并教他行腔之法。登台后,时小福唱完八句颇露自矜之色。结果张紫仙也唱了八句,词曲均动听,时小福惊讶立于台上。名票周子衡深谙程腔儿,在他之外无第二人。他嘴里的劲头和发音沉稳之极,汪大头、王凤卿都向其请教,执礼甚恭。同仁堂乐家几代嗜戏,就把周子衡接到家里,应名书办,实为戏剧门客。岳家供养周几十年,就为向他淘换玩意儿,直至给周子衡送终。
陈彦衡
大琴票陈彦衡,先后给两位名须生说过戏,一位是余叔岩,另一位是言菊朋。陈、余后来虽不相往来,但余叔岩始终承认陈彦衡的授艺之恩。言菊朋的“谭派 ”更是得自陈十二爷,曾延聘陈操琴。言菊朋第一次赴沪给梅兰芳先生挂二牌,特意分一半包银给陈十二爷,以答谢陈给他说腔儿。谭派名票王君直,唱腔儿身段深得老谭神韵。余叔岩学谭遍访各路名家,尽管王君直是票友,也多向其讨教问艺。余送给王君直的照片,上提“夫子大人惠存 ”,落款“受业余叔岩 ”。见王君直必称老师,执弟子礼甚恭。再如载涛,官称儿涛贝勒,打小嗜戏,武的尤其好。他《三岔口》之刘利华,内行看了交口称绝,多人拜其门下学艺。溥侗是公推的“票界大王”,侗五爷算得上戏剧奇才,生旦净丑各工全能,文武昆乱一脚踢,六场通透。内行里正式磕头拜过他的有言菊朋和李万春。其他伶人,自余叔岩以下,见他均以师礼事之。与他同台同场唱过戏的内行全是好角儿,有孙菊仙、李顺亭、王长林、陈德霖、田桂凤、杨小楼、梅兰芳、萧长华等。内行于本工之外叫反串,侗五爷毫无反串一说。一是缘于他是票友,不受精忠庙行当规矩约束。二是他各行剧艺都好,样样儿都是本工。他的老生、小生、花脸、青衣、丑、关戏,全能“站中间儿 ”。老谭曾对行内人说:“侗五爷若下海,你们无论何人,都得没饭。”
光绪朝天津有位举人叫魏铁珊,别号匏公,人称魏三爷。此公文武都极有本领,写一手好魏碑,精通音韵,昆曲、皮黄造诣甚高。梅雨田、陈彦衡给他吊嗓儿,两把胡琴替换着拉,他一气唱三四个小时不停,把梅雨田手都拉肿了。匏公的剧艺,内行都予以敬重。余叔岩专门向他请教音韵四声词句文理,受益启发甚多。王凤卿、梅兰芳、姜妙香、程砚秋也时常登门拜访魏三爷。他七十岁那年在天津辞世,诸名伶都到灵前扶棺哭奠。余叔岩奠敬千元,以报匏公。
由于内行懂戏,知道剧艺的高低虚实,所以他们对于有真本领而没下海的名票,不仅内心服气,而且格外敬重。不过这类高水平的名票在庞大的票友一族中总归为少数。
至于票友剧艺之差,有些是差得不能再差。五音不全者,荒腔走板者,凉调冒调者,哑嗓儿者,叫街者,吆喝者,干嚎者,狗音儿者等。若论难听,可算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拉胡琴也如是,如拉大锯的,摁不准弦的,串不成调的,“弹棉花的 ”等。这些人的共同之处是胆大瘾大。任别人如何撇嘴,他们照唱照拉淡定如仪。只顾自己痛快,不管别人死活。好在他们沾了个玩儿字,别人管他不着。不过好歹顾忌一下别人的耳朵总算应该。就票友一族的整体剧艺而言,凡能粉墨登场的,多数以唱工见长,有的嗓子声腔儿不逊于内行。可身段做表无法与内行相比,大都一带而过敷衍了事,根本谈不上漂亮边式。工架靠把开打等腰腿功吃重的技艺就更没有了。从前伶界老角儿说“票友唱得再好也是坐着唱”,坐着唱即指没有身段台步。
票友的另一短处是会的少,多为“段儿活 ”,只个别能唱整出。倘或能彩唱十几出戏,应当算得上名票了。而内行坐科七年,所学近二百出戏,常演的也得百十出。这也是消遣与职业之分别所在。
票友是京剧的功臣
票友一族与京剧相濡以沫,同生同长,对于京剧的功劳可算巨大。笔者举几位既是文人又算票友者,权作注脚。咸同年刘三喜皮黄,举人出身,会试不第。刘三满腹经纶,却困顿于京。四喜班惜其才华,专聘其编撰剧本。四喜的连台本戏《德政坊》等均出自刘三手笔。其所编诸剧,通俗易唱,颇具思想。当时即有“古有刘四,今有刘三 ”之赞语。史松泉,户部书吏,银库京丞出身,后被参流放。回京后侧身伶界,专司编戏。所编全本《施公案》为俞菊笙春台班排演。乔荩臣,银行买办,北京谭派名票。此公笔力极佳,能评能编。所编《义烈奇缘》、《刮骨疗毒》等多剧都为戏班排演。再如易实甫、樊樊山、陈墨香、潘镜芙、吴焘、穆辰公、徐凌霄、罗瘿公、陈彦衡、张豂子、齐如山、方问溪、吴幻荪、周明泰、王芷章、周贻白、张肖伧、刘豁公、张次溪、唐友诗、张伯驹、徐暮云、金仲荪、焦菊隐、许姬传、景孤血、翁偶虹、朱家溍、刘曾复、丁秉鐩、吴小如等诸公,都能写能评,有些人还能唱能演,能编能排。他们不以票戏见长,也不以票友闻名,像朱家溍先生根本不喜欢别人称呼他票友。而诸位对京剧的鼓噪弘扬、取精去芜、提炼升华、编改剧目等
幕后劳苦,为伶人所不能,更是梨园界的造化。
笔者以为,票友于伶界固为外行,但其惟消遣以自娱,当属健康高明雅趣。从另一层面说,他们于京剧不光好比“子期伯牙 ”,且是京剧一门的铁杆守护神,更是京剧生长煊赫的饶裕土壤。倘若说没有票友就没有京剧的百年辉煌,该不算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