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虎！虎！虎！（《水浒璅语》之十一）
我们今天评论《水浒》多是从人权的角度审视梁山群雄的行径，这是我们的时代意见，未必是符合历史事实的。譬如抗战的时候，批评家便只从梁山的立场出发，绝不肯论及梁山群雄的是非。
《水浒新传》
张恨水写《水浒新传》是从抵抗外敌入眼，一部《水浒人物论赞》则充满对梁山政治的想象。
孟超的《水泊梁山英雄谱》论扈三娘被擒、被赐予王英为妻时感慨道：“她有这种转变，才是她放下杀戮人民的屠刀的本色，才是真正足以称为女英雄之处哩”，又论李逵杀扈太公全家、杀韩伯龙“固然违背梁山泊的精神，但不怕天，不怕地，不知畏惧，更由于从他心底下，蕴蓄着的祖宗八代的对这社会的积恨，使他眼睛里是存不下一粒沙子的，泄之而后快，便是他的本色，又哪里是天生的杀人成性呢？”
孙二娘卖人肉馒头在他笔下也成为“情非得已”——对梁山的不道德行径深为开脱。
这就是只有立场，罔顾是非。
时过世迁，我们不论张氏和孟氏的对错，只是说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些见解且刚好与我们时代的见解相违背的，很有可能后之视今以如今之视昔。
《水泊梁山英雄谱》
所以，以作《水浒》时的立场，作者也未见认为自己的观念有什么不对，我们论《水浒》的时候也应该多取今日可取的地方看一看，少做以今非古的事情，就不至于在历史观念上有太大的错误。
《水浒传》问世六百余年，长盛不衰并不在于我们前文中反复探讨的梁山领袖们的关系，也不在于我们所分析的作者想表达的思想，而在书里面的江湖习气、快意恩仇。
说穿了就是一句话——“干他娘的”！就像不管《红楼梦》有多深的思想，读者的关注点多在贾宝玉和林黛玉的；《金瓶梅》写了多少层次的社会，读者的关注点总是被删掉的那两万字的性；《西游记》只看见妖魔，《三侠五义》只看见侠客，至于《水浒传》当然只看见江湖。
所以文学研究里常常把作者的意图和读者的接受分开进行讨论，现在很多批评家要求读者去了解作者，只要读者没有看到批评家想要他看到的，他们就认为读者是把书读浅了，那真可以说是搞错了方向。
敦伟绘水浒一百零八将
《水浒传》的第一个主题就是反抗暴政。王进出场反抗高俅是反抗官僚，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是反抗民间暴力，杨志卖刀是在反抗命运，七星聚义、智取生辰纲是用流民的身份反抗官方，武松杀西门庆是守法的壮士反抗官吏们的非法、滥法……
到西门庆的故事以后，《水浒传》的故事也为之一变，由原来的反抗转变为暴力。武松帮助施恩夺取快活林固然是以暴制暴，因为张督监可恨而杀他全家则是完全没有道理，及至李逵一出，滥杀无辜，遂与初衷相违背。
《水浒》里的欺压自高俅至慕容知府，自刘高至郑屠、牛二，层层均有不公。在上的靠权力，在下的靠暴力，因而有本事的便成为强盗，没本事的如金翠莲父女只能受人欺凌。
春秋时代，孔子经过泰山旁边一片荒芜的地方，有一个妇人在墓旁哭得很凄惨。孔子站在车上，身子靠着横木，让子路问讯那位妇女：“你有什么伤心事啊？”妇人说：“住在这个地方，我的公公被老虎吃掉了，我的丈夫被老虎吃掉了，如今我的儿子也被老虎吃掉了。”孔子问：“那你为什么不搬家呢？”妇人说：“这里没有徭役和赋税。”孔子对随行的弟子说：“你们要谨记，徭役和赋税是比老虎还要可怕的。”
《礼记正义》
这就是“苛政猛于虎”的由来。因为它出源于儒家“五经”之一的《礼记》，所以我们一点也不怀疑它的真实性。
不过我们一定要注意孔子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虽然孔子曾经对公西华等弟子说过：“若圣与仁则吾岂敢”的话，但是孔子一直自许也被后世标榜成为“仁”的典范。
可是在这个故事中，孔子见到妇人悲伤成那个样子连车都没下当妇女说完自己的遭遇连一句劝慰的话也没有，只是抛下一句“苛政猛于虎也”这样不冷不忍的风凉话。
这还是孔子，一个标榜仁、努力实践仁的圣人行径，那么其他根本就对百姓视若无物的肉食者对于如虎的暴政的态度，我们便更可以想见了。
《水浒传》里正面写虎一共有三次：武松打虎、李逵杀虎、二解捕虎。
《水浒传》里的武松打虎本来是一门过场戏。自来《水浒传》的写法被西方汉学家批评为“滚雪球式”的，一个人物写到静了便推出下一个，武松的故事是宋江推出来的。
戴敦邦绘武松
那时候宋江赶到柴进庄上见到生病的武松，深为结纳，武松离了宋江便一路回家，来到景阳冈便有了打虎一事。打虎后的武松本来要做一个守法的都头，但西门庆不但把他的嫂子抢在怀里，还在他嫂子的安排下暗害了他的哥哥，加之逢着张督监的陷害，性情大变，成为“天伤星”。
武松这个人，在历史上似乎实有其人。中国官修的史书除了中央修前朝的史书列为“二十四史”以外，另外也编纂当朝的时事，有起居注与国史之类，地方上编纂的则被统称为“方志”，有州志、县志等门类。
据《临安县志》记载：蔡京的儿子名字叫做蔡鋆，就是《水浒传》中的蔡九知府。先前一个卖艺的大汉因为“貌奇伟”而被杭州知府高权相中，于是做了都头。不久，因功被升为提辖。
电视剧《水浒传》中武松剧照
后来高权因得罪权贵，被人陷害后，便由蔡鋆接任，没想到此人虐政殃民，十分为害，被百姓称为“蔡虎”。卖艺提辖对此人恨之入骨，于是用尖刀结果了蔡鋆。最终被受重刑，死于狱中。
这位提辖便是武松。这一番“杀虎”当然比景阳冈打虎更让人敬重，所以民国的时候政府还在西湖边上立碑，就是今天的“宋义士武松之墓”。
李逵杀虎是在取母上山的路上，他的老娘被虎吃了。这一章写李逵初下山，如果说之前大闹江州尚且是写李逵莽撞、没有是非，而这一节写他吃李鬼的腿肉则写其血腥、残忍，毫无人性。
其人对母亲的孝道尚有一丝可取之处，已而母亲为虎吃了，那这一些人性也便泯灭。他之于斧劈小衙内，终于与以义自命的朱仝结下了芥蒂，这便留在了柴进庄上。
柴进这个人，按《水浒传》的原文是“大周柴世宗子孙，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他‘誓书铁券’在家，无人敢欺负他”。
邮票《柴进失陷高唐州》
柴进不但是周世宗的子孙，而且是嫡传的子孙，是柴氏一门的族长，所以他的叔叔柴皇城虽然辈分比他高却要受到柴进的管理，而且也拿不到誓书铁券。
殷天锡的地位不过是高俅弟弟的高廉妻子的弟弟。高俅和他弟弟本身就差一层，高俅的弟弟和高俅的弟弟的妻子又差一层，高俅的弟弟的妻子和高俅的弟弟的妻子的弟弟还差一层。
可是高俅弟弟的妻子的弟弟偏偏敢于仰仗着这三杆子才打得着的关系把社会上第二流的贵族都不放在眼里，公然要强占柴皇城的宅院。如果说，王进和林冲的故事给了我们一个近观高俅的机会，那么这一节便是对高俅的远观，可见出他力量之大、之深。
我们时常认为李逵打死殷天锡是柴进上山的关键，然而没有李逵和殷天锡的事情，柴进又当如何？
以当时的态势，柴进左右不过是挨打，他的庄客一旦反抗便有了对抗官府的嫌疑。如果对抗失败，柴进入狱、难逃一死，宅院一样被占；如果侥幸成功，柴进拿回誓书铁券，也未必就能保住家园，更加与高俅兄弟结下梁子，只能等待对方秋后算账，总之也是死路一条。
孙忠会绘李逵
李逵的出现只是让柴进的情况变得更坏、更险，且除了上梁山之外无路可走，梁山即宋江于其中获利的机会更大而已。柴进号为“天贵星”，以其当代贵族的身份尚且不免于是，其余升斗小民的地步便更可想而知。
二解捕虎发生在三打祝家庄的途中，里正毛仲义只因为要争一条老虎的赏钱便诬陷解珍、解宝，让其入了缧绁，而他的女婿孔目王正则罗织其罪。
孔目这个角色可大可小，如果是借用孔目的权力对抗上司如裴宣，那就只能被刺配沙门岛，但像王正这样徇私对待犯人，则简直可以致人死地。
《三朝北盟会编》载：岳飞入狱，垂手而立，狱卒对他呵斥道：“叉手正立！”岳飞感慨：“我曾经统帅百万大军，今天才知道小小狱卒，威风如此！”其实，何止狱卒可以如此，即使是为官家切肉的屠夫一样可以欺男霸女。
方学晓绘《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屠夫郑某当年投托在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所以就敢欺行霸市，欺男霸女，甚至得了个“镇关西”的诨号——我们读《红楼梦》，读到贾母说自己是中等人家时心头一颤，因为不敢想象上流社会还能有则样的奢华；我们读《水浒传》，读到镇关西竟然是屠夫时心头又一颤，因为不敢想象上边的大头目又是怎么压榨百姓的。
据《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记载：北宋年间，吴育担任参知政事，山东出现了强盗，皇帝派亲信访查。亲信回来对皇帝说：“强盗没什么可怕的，兖州杜衍，郓州富弼，受到人民很大的拥护，这才是您真正应该忧心的。”
皇帝听罢，当即决定把这两个人调到淮南。吴育对皇帝说：“强盗确实是没什么可怕的，但是有小人乘机来排挤百姓拥戴的大臣，这种危害恐怕很难抵挡。”于是事情就停止。
梁山一百零八将图
杜衍、富弼生于人才济济的宋仁宗时代，彼时文学上有梅尧臣、苏舜钦、欧阳修、三苏父子和曾巩，政治上有范仲淹、庞籍、司马光、王安石，哲学有程颢、程颐两兄弟，司法有包拯，可谓极一时之盛，政治上也颇为清明，而尚且连杜衍、富弼这样让百姓拥戴的地方官都罕见，其余泛泛的皇帝时代就更可想而知。
所以，打老虎也好，拍苍蝇也罢，其实都不济事，愚民百姓歌功颂德一回，大约也免不了被老虎吞噬的事实和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