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敢:徐朔方先生戏曲研究杂说

关于《明代文学史》

徐朔方、孙秋克著《明代文学史》(参见图一)是明代文学研究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徐朔方先生是最具学术个性、自成一家之言的著名学者,可说是明代文学研究的首席代表。《明代文学史》这座大厦,徐先生树立好主旨,奠定起基础,浇灌成板块;而后孙先生据此构建出框架,修整齐配套,完成了装修。

图一  《明代文学史》

该书以戏曲小说为例证,构建成“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说”理论。这一理论由事实出发,以多数立论,透过现象,看到本质,通过鉴别,抓住规律,是该书最鲜明的特色与最突出的贡献。明代文学的代表是小说戏曲,“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说”是明代小说戏曲发生发展的基本规律之一;也就可以说,“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说” 是明代文学发生发展的基本规律之一。

其实,“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说”只是该书的主调之一。此外,该书不乏真知灼见,令人一路读来,如行山阴道中,移步换景,心旷神怡。即以戏曲为例,诸如“所有的南戏和文人传奇都是南方各声腔的通用剧本”、“南戏的起源”并不“局限于温州一隅”、“直至晚明,杂剧的创作和演出仍在变化中延续”、海盐腔“成为公认的南戏主要声腔”、“《五伦全备记》出于无名的书会才人之手,不可能是邱濬的作品”、“海盐腔、弋阳腔从来没有在各地绝响,它们与昆曲在竞争中同存共荣的局面可能延续到数百年之久”等等,真是散金碎银,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但该书戏曲部分虽然用了五章多的篇幅(在所有文体中最多),但亦有重要问题值得商榷,譬如“南杂剧”。笔者甚至认为一部完整的《明代文学史》,似应至少有一章来专题讨论南杂剧。

根据明清杂剧传奇化与明清传奇杂剧化的实际存在,对于明代中后期批量性出现的新体杂剧(传奇)必须作出界定。

所谓新体杂剧指戏曲音乐为南曲或南北曲(含南北合套、联套、复套)或北曲,剧本体制打破四折常例,少至一折多达十几折,演员演唱更为宽松自如的杂剧。

戏曲音乐、剧本体制、行当演唱是声腔剧种的主要象征,明杂剧的主体,已经非复金元杂剧面貌,把他们独立出来,已是水落渠成,而另取一词称谓他们,也是众望所归。

所谓新体传奇,指剧本结构由数个(以四个为多见)大体均衡的独立板块组合而成,总出(折)数一般在二十以上;戏曲音乐以南曲为主,但南、北曲亦可随意使用的传奇。

此时的新体传奇,已经是体制率意、排场随便、行当自如、音乐混杂的姑妄称为传奇的传奇。明清传奇的一部分,尤其是晚清传奇的主体,已经不是宋元明南戏与明清传统传奇的面貌,把他们独立出来,也是瓜熟蒂落,而另选一词称谓他们,当是呼之欲出。

于是而有“南杂剧”一词出现。但此所谓南杂剧,要赋予完整的含义,即明清(含民初)新体杂剧与新体传奇的总和。就是说,南杂剧是杂剧、南戏(传奇)之外的又一独立的戏曲样式;换句话说,明清雅部戏曲由杂剧、南戏(传奇)、南杂剧三大部类组成。这一杂剧、南戏(传奇)、南杂剧的三足鼎立,不但应是当时雅部戏曲创作的客观实际,而且当是后人对雅部戏曲研究的科学区分。

而南杂剧正是首先出现于明代,且在明代产生批量作品,已经引起当时戏曲家的关注,并在清代继续发展,至晚清竟成戏曲主体,又被现当代学人所重视的重要戏曲部类。该书对其缺漏,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关于赵氏孤儿剧目研究

我是徐州师范学院中文系(今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1979级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元明清小说戏曲,所作硕士论文是《赵氏孤儿剧目研究》。此前研究《赵氏孤儿》杂剧的文章,不足十篇。真正算得上学术论文者,仅二三篇而已。其中最重要的一篇,即为徐朔方先生的《杂剧赵氏孤儿大报仇》(文末附注:1953年10月初稿,载其《戏曲杂记》,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7月一版,参见图二)。

图二  《戏曲杂记》

1982年陈多、蒋星煜、吴新雷、王进珊、郑云波先生组成的答辩委员会在答辩会上要我简述一下毕业论文的要点,计有:赵氏孤儿故事形成、发展与流传的梳理,《赵氏孤儿》杂剧主题的商榷,《赵氏孤儿》杂剧程婴形象塑造的分析,《赵氏孤儿》杂剧南戏改编的评议,《八义记》传奇性质的辨正,传统戏曲改编规律的归纳等。

我硕士论文的这几个要点,除最后两点以外,均不同程度得到徐先生论文的启发。

我在《<八义记>辨正》(载《文学遗产》1983年第4期)一文最后说“纪君祥《赵氏孤儿》杂剧以程婴、公孙杵臼、韩厥为三主角,并为英雄;戏文《赵氏孤儿报冤记》强调公孙杵臼;元明南戏《赵氏孤儿记》以及它的昆曲改编本《八义记》(《六十种曲》本、北图本等)突出程婴,徐元《八义记》则以韩厥为主,这大概是它们之间最有特征性的区别了。” 《赵氏孤儿剧目研究》这一最大的亮点,是徐朔方先生和业师王进珊先生启引教导的结果。这篇论文至今尚值得一提,原由盖在于此。

关于徐朔方著《说戏曲》

图三  《说戏曲》

徐朔方《说戏曲》(参见图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12月一版。2002年5月13日,临沂“《金瓶梅》邮票选题论证会”结束,徐先生返回杭州路经徐州,全天由吴敢、孙秋克陪同参观了徐州市两汉文化著名景点“汉代文物三绝”:西汉楚王陵、汉兵马俑艺术馆、汉画像石博物馆(参见图四)。在汉画像石博物馆接待室,徐先生拿出这本书,说:“客中无以为赠,这本我带在身边随时检读的小书,就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图四   徐朔方先生在徐州

书中有不少墨笔改动,看来徐先生真的是“随时检读”。譬如,其《我和小说戏曲(代序)》关于王实甫的生活年代,在历数隋树森、孙楷第、王季思说法后,新补入一句:“最近我查出他们三人都以王国维的《新编录鬼簿校注》为依据”(参见图五),而论定“王实甫是金代杂剧作家。”在本书《论王实甫<西厢记>杂剧的创作年代》“后记”中,徐先生说:“王季思老师逝世已久,我虽还视息人间,但也垂垂老矣。王老师生前对我奖掖有加,而这篇文章不得不一再批评他的《西厢记》作者的时代说。这也许可以说是学习他对业师陈中凡先生的批评。现在虽然已经不可能向他请教了,我想他的在天之灵,如同他生前一样包容广大,一定不会认为我是忤逆。……研究古代戏曲,要跳出王国维的框框,同样需要跳出《录鬼簿》的框框。”徐先生以学问为生,80高龄,旅途劳顿,竟然随时检读旧作,不囿于前贤,不困于师长,并随手作出修订,其治学的严肃认真,永远值得后生效法。

图五  《我和小说戏曲》

该书扉页上有徐先生的英文题赠(参见图六):“最好的祝福送给福林特夫妇,徐朔方,2001年7月27日”,近日徐永明兄告知此“Flint”是一美国人,中文名字傅东波,曾拜访过徐先生。书中另外还有27处修订和标注。

图六   徐朔方先生英文题赠

关于考研

1978年国家恢复研究生招考,我从第六机械工业部6214厂先后两年报考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唐宋诗词专业、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史专业。6214厂地处江西省瑞昌县下巢湖,是正在建设的三线工厂,时代与环境均无书可读。其时我在厂办做秘书,适厂党委秘书王庭箴兄有一部《汤显祖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7月新一版,参见图七),遂借来攻读(后来庭箴兄将此书赠送给了我)。该集诗文部分即由徐朔方先生笺校(戏曲部分由钱南扬先生校点),这是我系统阅读的第一本中国古代文学类学术著作,说徐朔方、钱南扬两位先生是我的启蒙老师,也不为过,不要说后来我与两位先生都有更多的交往。

图七《汤显祖集》

我在浙江大学读的是工科(土木系工业与民用建筑专业,1964级),因为文科基本功欠缺,又是仓促应考,1978年那年初试成绩(政治44、外语47、作文81、专业72、基础64,平均61.6)不佳,被社科院转到南京大学中文系仍没被录取;1979年那年初试成绩(政治64.2、外语59、古汉语69.2、文艺理论54、文学史70,平均63.3)仍不佳,被人大第一方向转到杭州大学中文系(参见图八),1979年10月7日接杭大函,虽过分数线因名额限制未能录取云。缘悭一面,否则就是徐朔方先生的及门弟子了。

图八   作者考研成绩单

2007年2月24日,接到徐朔方先生仙逝讣告,我曾即时口占七言诗一首以表哀悼,诗曰:“道德文章相连环,世代累积半边天,曲海说山游仙处,弟子私淑亦可传”。此诗虽多处忤律,却是我的心声。其后我一直以忝列徐门为荣,并视徐先生的弟子为同门,未知朔方先生的历届博硕士、博士后出站人员与访问学者各位意下如何?

吴敢

2016.11.2于彭城敏宝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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