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宗一、石钟扬:红学研究案头必备书—— 朱一玄先生《红楼梦人物谱》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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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说“阅读人生”,可能更重要的是,先把我们前辈的人生多多阅读,从而领悟人生的真谛。

朱一玄先生

朱一玄先生是带着辛亥革命的余温呱呱落地的。在近一百个岁月中,他横跨了五个时代:民国、抗战、国共内战、建国,一直到划时代的改革开放。“花开花落无间断,春来春去不相关。”

朱先生在人生旅途中行走着,成长着,也成熟着,在他身影后面留下一道道踪迹,有深有浅,汇聚一起,竟是一部大书。

而朱先生却始终如一地坚持自己迂回曲折的学术生涯,百年奋进,既受到学界精英的认可,同时也受到后生晚辈的尊崇。这一切让我们这些后生体悟到,人,只有经历磨难,才能成长和成熟,走上真正的人生之路,而学术只不过是人生的一部分。

朱先生可不是中华“文曲星”,也并非什么奇才异响、绝世逸群的国学大师。他只是一位既平凡又伟大的人民教师。因为他把毕生之精力奉献给了教育事业,奉献给了南开大学中文系和他始终心系的小说戏曲研究室。

因为他以人们不可思议的韧性,战胜了从青壮年就患有的肺结核,更以不可思议的坦荡胸襟顶住了所有的政治挤压和难以言传的精神迫害。

这一切的一切就在于他对自己人格精神与信念的坚守。正是因为他坚持了下来,所以他才是胜利者,于是才笑着在我们中间了。

朱一玄先生书法

我们当学生时,先后听过朱先生的两门课,一门是中国文学史明清段的长篇小说,一是专题课《水浒传》研究。

文学史部分,明代的四大奇书朱先生讲得最为详尽,学生关注的《金瓶梅》评价,朱先生以惯有的严谨态度对这部小说作了肯定的评价,给我们的印象也最深。

作为后话,1976至1978年中文系编著的《中国小说史简编·金瓶梅》一节,在谁都不愿写、也不敢写的情况下,就是请朱先生执笔写就的。

其实真正给朱先生招灾惹祸的是他讲的《水浒传》。“院系调整”后,南开中文系在各大院校中率先开了很多门专题课,这些课多是讲授者在多年研究心得的基础上开设的。当时就有李笠先生的《杜甫诗论》,华粹深先生的《红楼解读》等。

朱一玄、宁宗一先生合影

为什么朱先生讲《水浒传》偏偏惹下了大祸呢?原因其实很简单,新中国成立初期,特别强调农民起义的历史作用,所以也就径情直遂地把《水浒传》图解为农民起义的史诗,而且认为这是一个不可动摇的定位。

可是就在1953 年,朱先生却论证《水浒传》是写市民反抗斗争的小说,即“市民说”。当时我们这些学生也就这么听下来了,有好几位同学还是力挺朱先生的观点的,因为朱先生是用细化的阶级分析的方法,一一把三十六头目的出身作了极其详尽的分析,从而得出了“市民说”的结论。

今天看来,“市民说”可以说是先生的独立思考和探索精神的表征。但万万没想到,这么一个“市民说”竟然成为四年后“反右”斗争时期先生的一条大罪状。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闻。这当然也是后话。

建国后,南开大学经历了1950 年的抗美援朝宣传教育运动,1951 年的教师思想改造,1952 年的“忠诚老实”运动,1953年的“三反五反”,1954年的批胡适、俞平伯,1955年的批胡风和肃反运动,1956年的向科学进军。

庆贺朱一玄先生百岁寿诞暨中国古代小说国际学术研讨会

不过1956 年是政治生活的转折点,周总理作了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知识分子终于有了抬起头来的机会,但是万万没想到,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近百万知识分子被打入另类。

正是在这场急风骤雨中,中文系邢公畹先生、朱一玄先生被打成了“右派”。批判朱先生的罪行竟然是这样两条:

一是先生在《人民南开》发表了一篇给后勤工作提意见的文章,先生嘲讽锅炉房的开水炉里从不是开水,只是60 度老白干;第二条罪行就是前面提及的,即先生论述《水浒传》时提出的“市民说”。

这两条,今天看来,真不知怎么会构成“右派”的罪行,人道是“因言获罪”,而先生的“市民说”也竟成了“因学获罪”了。

我们的朱先生在被打成“右派”分子后,也许是属于证据不足吧,所以几年后被摘掉了“右派”分子的帽子,然而到了“文革”时,先生仍然被当作“摘帽右派”被批判。

朱一玄先生

朱先生研究了一辈子的《水浒传》,他老人家不是也像发配沧州一样到农场劳改去了吗?从朱先生过去走过的人生历程来看,与其说是他个人命运,倒不如看做是中国扭曲了的政治生活在他身上的投影。

“文革”结束,温暖的春风驱走了严冬的酷寒,把希望带给了人间。在朱维之先生执掌系务工作时,令人鼓舞的是1979 年初南开中文系古典小说戏曲研究室正式挂牌。

毫不夸张地说:研究室的成立不啻为赋予朱一玄先生的第二次学术生命。他在《水浒传资料汇编》以后的一系列著作,都是从这个时候陆续完成的。同时,我们也真切地看到了先生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境界,学术追求正是这个时期酣畅淋漓地得到了实现。

朱先生在苦难后的重生,还表现了他的人生智慧。说句实话,任何学者都没有办法超越他自身所处生存环境的制约,这就需要有生存智慧与技巧。先生终于回归到了一代学人的原点,即与政治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他绝不再在支持与反对两者之间非此即彼了。

朱一玄先生

他履行的只是学人的学术使命。他善于容忍文化的多样性和治学的多元化。他只是沉潜于他的小说资料的勾稽与梳理中,并作理性的判断。朱先生真的在痛定思痛后悟出了生存哲学,摸到了治学要穴。

他艰难地寻找到了他个人的生存缝隙,坚持学术与人性的渗透,并努力拓宽个人的学术空间,他在寂寞中获得了最高的欢乐。之后的一切验证了朱先生这条探索之路的成功。

他不会丧失一个学者的可贵良知,在变数如此大的现实中,坚守住了学术(小说资料)之中恒定的东西,于是我们才更了解在那数十本小说史料和说唱集中,包孕了多少人性的光辉和数十年辛苦得来的丰硕的学术成果。

由此,我们看到了这位百岁老人的人生智慧,正是这种智慧,让他赢得了后学的尊重;正是这种智慧,让他从艰辛中重获学术自由;正是这种智慧,让我们看到了他的坚守后面的安时处顺,守己律物和神清思澈。

朱一玄先生

阅读朱先生这本人生大书时,我们感受的是爱的宽容和宽厚。诸位精神同道谁不认同先生的宽厚呢?宽厚是豁达大度的处世之道,是待人以诚;宽厚是一种道德追求,是心地善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宽厚是做人的立身之本,厚德载物,才能少积怨。

在今天生活中有着太多的不宽厚的人,我们应以朱先生为楷模,宽厚一些,人与人之间才能有和谐。没有宽厚之心,一切都谈不到。

朱先生2011年驾鹤西去,但先生已创造了奇迹:生命的奇迹,学术的奇迹。这就是朱一玄先生这个名字对我们的意义!

2

朱先生主治中国古代小说,并与之结下不解之缘,是自1946年应聘南开大学中文系的第二年开设“小说戏曲选”(选修课)始。

五十年代初期,朱先生由教中国古典文学转而专教明清小说,并开设了“水浒传专题讲授”课。为提高学生的科研能力,他从政书、类书、史书、方志、笔记、杂著、书目以及别集等各类古籍文献中,爬罗剔抉,分门别类,编成《水浒传参考资料》。

1964年,在此基础上与刘毓忱合作,编成《水浒传资料汇编》,交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65年排出清样,中经“文革”,直到1981年才修订定型出版。

《水浒传资料汇编》

从动手编写到修订定型,在体例上朱先生经过了漫长的摸索过程。从开始的单篇资料的汇编,到后来的以主题分编(即一篇资料以其功能的差异分割成若干片断,分别编入相应的类别),是逐步完善的。

各条资料的标题,开始时或用书名,或用篇名,没有统一的体例。后来改为对于史籍和笔记采用书名,对于诗文则标出题目,并在其末尾注明所在书的位置。

分编后,各编的标题开始文字较多,如:一、本事编,原标为《水浒传》成书以前有关宋江等人的历史记载和文艺作品;二、作者编,原标为施耐庵和罗贯中的资料;三、版本编,原标为各种版本的资料;四、评论编,原标为明、清、近代名家的评论;五、注释编,原标为清程穆衡《水浒传注略》等几家注释;六、影响编,原标为《水浒传》的影响。

《水浒传资料汇编》

经过仔细斟酌,特别是分析了中华书局《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的分类法(其除卷一为作者材料外,其余四卷均为按资料的文体分卷)之后,朱先生认为与其按文体分类,不如按用途与内容分类,读者使用起来更方便。

他修订《水浒传资料汇编》时在北京图书馆善本阅览室,结识了正在修订已由中华书局内部出版《水浒资料汇编》的马蹄疾,同气相求,相互切蹉,共同商订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简化分编标题文字,最后确定分为本事编、作者编、版本编、评论编、注释编、影响编。

鉴于有关《水浒传》的研究资料非常丰富,对于少数价值不大或重复过多的资料未予收录,但为了给使用者提供寻找这些资料的线索,朱编在有关资料下设编者注,尽量写出这些资料的篇名和出处。

朱先生在长期的摸索与实践中,深知编辑小说史料,最关键的工作在于建立完善的体例。《水浒传资料汇编》的编定,已基本确定了他日后不断完善的小说史料体例。

《三国演义资料汇编》

他编写《水浒传资料汇编》时,也顺便搜集了一些有关《三国演义》等其他几部古典小说的资料。而百花文艺出版社也有继续出版其他古典小说资料的兴趣,1965年朱先生便与该社商定编撰《古典小说资料丛刊》。虽经“文革”之厄,一直到1977年百花文艺出版社社长林呐仍认定此项工程之可行。

1981年以后,由于出版社必须在经济效益中求生存,才不得不中止出版丛刊的计划。但那基本定型的中国小说史料的体例与建设中国小说史料丛刊系列的宏愿,却极大地激励着朱先生去辛勤笔耕。他夜以继日,无间寒暑,时刻不忘编撰成体系的古典小说资料书与工具书。

朱先生所编小说史料著作,分为专书资料、专题资料、综合型资料等多种类型。

开始是《水浒传资料汇编》(49.2万字,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出版)、《三国演义资料汇编》(66.2万字,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年出版)、《西游记资料汇编》(30.4万字,中州书画社1983年出版)此3种均与刘毓忱合编,《金瓶梅资料汇编》(48.6万字。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出版)、《聊斋志异资料汇编》(48万字)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儒林外史资料汇编》(45万字,与刘毓忱合编,南开大学出版社1998年出版)、《红楼梦资料汇编》(77.5万字,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出版)等七部专书资料。

《古典小说版本资料选编》

接着又编写《古典小说版本资料选编》(外3种:《古典小说资料书序跋选编》、《金瓶梅词话人物表》、《儒林外史人物表》,71.2万字,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出版)、《红楼梦人物谱》(15万字,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年出版,1997年出版修订本)、《红楼梦脂评校录》(41.2万字,齐鲁书社1986年出版)、《三国志通俗演义故事编年》、《水浒传故事编年》、《金瓶梅词话故事编年》、《儒林外史故事编年》等十个专题资料。

以后又发展到以时代划分的《明清小说资料选编》(101. 7万字,齐鲁书社1990年出版)这一综合型的小说资料。

继而又编了有关中国小说的辞典与书目。《聊斋志异辞典》(与耿廉枫、盛伟合编,91.2万字,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出版)、《中国神怪小说鉴赏辞典》(与陈桂声共同主编,珠海出版社)、《中国古典小说大辞典》(与刘叶秋、张守谦、姜东赋共同主编,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出版)、《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提要》(与宁稼雨、陈桂声合编,人民文学出版社)等著作仍属小说史料的范畴,只是与前述“资料汇编”在形式上稍有不同。

《古典小说戏曲书目》

朱先生另外还编撰了《古典小说戏曲书目(1949——1985)》(与董泽云、刘建岱合编,31.5万字,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出版)、《元明文学史参考资料》(与陈桂声合编,吉林文史出版社)、《文史工具书手册》(与陈桂声、李士金合编,150万字,辽宁教育出版社1989年出版)等三部书目与资料。这样,朱先生编撰的范围又有所扩展。

朱编中国小说史料丛书,是一个不断外延不断补充的结构体系。其起步于专书资料,而以专题资料辅之,以应某种特殊研究之需,继而以综合型资料拓展研究视野。

因专书资料只以明清小说中的几部经典名著为对象,而综合型资料则共收自明初至清末281  种小说的资料,其中有相当数量的二三流小说从未有人问津过。此为朱编结构之核心层次。

至于中国小说辞典,也是由专书到全方位的大辞典,收录自秦、汉至民初之文言小说,自唐五代至清的话本小说,自明初至民初的章回小说,评沦、版本、丛书、期刊、研究著作乃至研究机构,正文之后尚有“中国古典小说在国外”,“中国古典小说同书异名录”等8 种附录,再辅以《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提要》(收文言小说正名2077 种,异名443种,共2520种;白话小说正名1480种,异名756种,共2236种。两者全书共收正名3557种,异名1199种,总计4756种)。

《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提要》

此前孙楷第之《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收670种),柳存仁之《伦敦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收131种),江苏社会科学院之《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收1155种),以及程毅中之《古小说简目》(收520种),袁行霈、侯忠义之《中国文言学说书目》(收2240种)皆仅各执一端之著述,未如朱编几乎—网打尽中国文言、白话小说,囊括了迄今为止所有小说书目和新近发现的全部中国小说,成为集大成之巨著。此为朱编结构之第二层次。

中国小说之近邻为戏曲,其内容与创作方法之相辅相成,是中国文学的一大特点,朱编因而有小说戏曲书目之合璧。这是第一部介绍建国以来有关古典小说、戏曲作品与研究论著出版情况的专用工具书,全书收录书目4000种。这就便于研究者找到中国古典小说戏曲之最新版本与最新研究信息。

中国小说尤其是明清小说是元明清文学的主流,中国小说研究不能脱离其同时代之文化背景。朱编因而有《元明文学史参考资料》。

《文史工具书手册》

朱先生在编撰实践中深知中国小说史料之搜集与中国小说之研究都离不开中国文史工具书之运用,而其在教学中发现诸多青年学生以至青年学者都不善使用文史工具书,因而有《文史工具书手册》之编写。

刘叶秋先生序云:“《文史工具书手册》按字典、辞典,书目、索引,政书、类书,年表、图谱等四大类,辑录有关资料.于古今著作,皆经网罗;即近年刊行诸工具书.亦均辑入,采择甚丰。研究文史,于此查检适用的书目,有如按图索骥,极为方便”,“在当前的各种工具书中,确实可以自张一军。”其为中国小说乃至中国文史研究者铺路架桥,用心之细,用力之巨,可谓世所罕见。此为朱编结构之第三层次。

在中国小说史料体系之外,朱先生还有《瓶外卮言校点本》(魏子云《金瓶梅词话注释[增订本]》附录,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年出版)、《警世痛言校注本》(与宋常立共同校注,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年出版)、《今世说注》(历代笔记小说丛书,珠海出版社)、《明成化说唱词话丛刊校点本》(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出版)等四部。

其为自己中国小说史料编撰及友人与后学中国小说研究著述所作之序跋,计有60馀篇。

《中国小说史料学研究散论》

朱先生所编撰之中国小说史料方面的著作总共30部,已逾1000万字。其由中国小说名著到一般作品,由专书到专题到综合到外围,几乎是构造了一套中国小说研究之百科全书。

3

如果说朱先生中国小说史料编著的结构体系中第二、第三层次属广义的中国小说史料,那么其第一层次则属狭义的中国小说史料。上面粗略地描述了朱编整体结构体系,这里则进一步探索其狭义的中国小说史料之结构体系。

作为狭义的中国小说史料在朱编中有:专书资料、专题资料与综合型资料。其中专题资料,既是资料又是研究成果,小说故事编年与人物表,都是精心制作的产物。

其中《红楼梦人物谱》用力最勤,影响最大。

《红楼梦人物谱》初名《红楼梦人物表》,动工于1980年上半年。朱先生1980年9月11日与友人书:“我因为肺部有病,不能再上大课,日常只是与研究生交谈,并继续读几本小说。顺手制成庚辰本和程乙本两种红楼梦人物表,正在油印征求意见。”

可见其制作人物表时的状况,是在肺部有病不能上大课,在与研究生交谈并继续读几本小说之余,制成了两种红楼梦人物表。说是“顺手制成”,其实当年没电脑支持,先生是以纯手工劳作,艰辛梳理而成。

《红楼梦人物谱》

先生有个好传统,无论是小说资料汇编,还是工具书之编纂,正式出版之前总要油印成册,一供在读研究生急用,二为广泛征求意见。

《红楼梦人物表》仅刻印一个月都没完成。先生1980年10月12日与友人书:“《红楼梦人物表》正在刻印,印出后寄上征求意见。”人物表印出后果然收到一些意见。

先生从善如流。1981年1月30日与友人书:“现在根据朋友的意见,又修改一次。”到1982年上半年,再次油印。先生1982年6月13日与友人书:“《红楼梦人物表》又印了一次,并附上了人名索引,装订好了,当再寄上请指正。”

《红楼梦人物表》作为工具书,先生自然不满足以油印稿流布,而希望正式出版让更多读者使用。1981年8月31日先生与友人书:“现在出书困难,拙著《红楼梦人物表》有熟人推荐到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审阅,不知能否被接受。”却果未被接受,直到1986年6月才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正名为《红楼梦人物谱》。

《红楼梦人物谱》

1987年5月23日先生与友人书:“拙著《红楼梦人物谱》出版……由于当时工作不细,出版后发现错误数处,因之,勘误表也一同附寄,请再提宝贵意见。”先生对自己著作校勘质量到了苛求之境。

同年9月9日与友人书:“此书出版后,连续收到了几位读者的意见,现在把改正本寄给你,希望过些时候再印时更正。”谁知竟在十年后才获得再版的机会。

1996年10月12日先生与友人书:“《红楼梦人物谱》修订本,已校三遍,仍有错字,待看清样后,才能付印。”

1997年6月5日先生与友人书:“几年前已交稿的《红楼梦人物谱》修订本,去年已校完三校,编辑说,准备到8月份订货会上卖书,尚需看到样才算数。”

这年的8月份,百花文艺出版社果然推出了《红楼梦人物谱》(修订版)。先生在《修订本后记》中指出:

《红楼梦人物谱》1986年出版后,经徐恭时、张宝诚等人指谬,得以补正:在庚辰本表中1、合并赖升、赖二、来升为一人,2、增加太妃、贾琮之奶妈,3、取消贾宝玉丫头中的金星、玻璃,4、程日兴由商贩改为清客。在程乙本表中:1、合并赖升、赖二为一人,2、增加贾琮之奶妈、太妃、临安伯,3、程日兴由商贩改为清客。

《红楼梦资料汇编》

从《红楼梦人物表》到《红楼梦人物谱》(修订版),先生前后花费了十几年功夫。此时先生已是八十六岁高龄。《红楼梦人物谱》仅其浩瀚的小说史料工程冰山之一角。

仅其一端,足见先生为中国古代小说研究付出了何等的辛劳。此何止是“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红楼梦》版本繁多,先生取两个普及本庚辰本与程乙本,分列两表。先生在出版社说明中指出:

本人物谱分列两表:一是庚辰本的人物表,二是程乙本的人物表。庚辰本是曹雪芹生前最后的改定本,也是仅次于曹雪芹手稿的一个完整抄本。程乙本是程伟元、高鹗在他们续补的百二十回本印行以后又加了一次改动的本子,也代表续补者的最后意见。制表时,前一种本子用197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影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本,并以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印行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简称“研究所校注本”)作参考;后一种本子用197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印本。

《红楼梦人物谱》

乾隆辛亥(1791)即曹雪芹逝世约三十年后,程伟元第一次活字印刷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让其从抄本时代走向印本时代。但“初印时不及细校,间有纰缪”,于是次年(1792),程伟元“详加校阅,改订无讹”,再次活字印刷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史称“程乙本”,亦即朱先生所说:“代表续补者的最后意见。”首印者则被追认为“程甲本”。

“程乙本”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在胡适的指导下由上海亚东图书馆以新式标点出版,与新文化运动相呼应,堪称白话文教本之一,从而长期成为大众喜闻乐见的普及本。

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中国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才以庚辰本代替了程乙本,而成为当下通行本。

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虽只七十八回且发现甚晚,但以冯其庸为代表的红学家们考定“庚辰”为乾隆二十五年即1760年,亦即曹雪芹逝世(1762)之前两年;从而认定“庚辰本”为最接近作者原稿的抄本。

《中国古典小说大辞典》

作为红学史上的特例,文化部红楼梦校订组是在“文革”中(1975年)成立的。校订组即以庚辰本作为新校注的底本。他们每校注一章即印成大字本,发送至全国各高校文科征求意见,动静不小。

朱先生作《红楼梦人物表》虽在人文版新校注本《红楼梦》的前两年,其实他已洞察到红学新动态,甚至认同冯其庸们的观点,所以以庚辰本作为人物表之首选。

而《红楼梦人物谱》又出版在人文版新校本之后,所以定稿时庚辰本“用197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影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本,并以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印行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作参考”。

《红楼梦》中究竟写了多少人物,各家说法不一,朱先生在说明中列举了十一种之多,他的统计为:

综观以上各家所列,人数最少是398人,最多是975人。由于各家所用的标准不同,根据的版本又不一样,于是得出了互不相同的结果。作品中的古人,不属于小说人物,人物谱不予列入。

本人物谱,按庚辰和程乙两种版本分别统计,结果是:庚辰本列男304人,女296人,共计600人;程乙本列男368人,女304人,总672人。这里最费斟酌的,是一些没有姓名的人。对这些没有姓名的人,不能一律不收,又不可能全收。

为什么不能一律不收?因为其中有重要人物,如应天府门子,“护官符”就是由他口中提出来的,怎么能不收呢?又为什么不可能全收呢?因为有些人物,如贾敏死后,贾母派去接林黛玉的几个老妇,作者只是让他们随时做某些事情,事情过了,就不再提他们了,他们既然没有姓名,也就不知道前后出现的是否是同一些人。

这样,在人物谱中,想把这些人物理出个头绪来,也就不可能了。因而,本人物谱,对于书中没有姓名的人,只能斟酌情况,将一部分对情节发展有关的人收入。

《明清小说资料选编》

据此精确的统计,以同一格式制订庚辰本、程乙本两个人物表,标出每个人物在作品中首次出场的回数,标明人物间血缘、隶属或其他关系。

更重要的,红楼人物之间关系复杂微妙,某些节点甚至曹雪芹当初也未完善地表达,致使留下许多疑难问题。朱先生则以注释形式力图予以解决。

应该说人物谱中最见学术含量是人物表后的注。庚辰本人物表出注57条,对77个人物作了简略有力的考证;程乙本人物表出注68条,对88个人物在两个版本中的不同及程乙本在人物更动上的功过作了考证与评论,极见功底。甚至可以说,正因为有了这些学术性的注释,人物表才升格为人物谱。

朱先生1982年从那125条注释中抽出四分之一写成《红楼梦人物关系考释》,发表在《古典小说戏曲探艺录》(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9月版),令人耳目一新。谨选几则于斯,以见其断制。

《古典小说戏曲探艺录》

1、[贾巧姐]王熙凤有几个女儿?庚辰本第27回写大观园中祭饯花神,“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巧姐、大姐、香菱与众丫鬟们在园内玩耍”。除蒙府本无“巧姐”二字外,其他脂本文字均同。惟戚序本上的“巧姐”二字,在有正书局石印时被贴改为“同了”。

又庚辰本第29回写贾府去清虚观打醮,“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另在一车,还有两个丫头。”这两处都说明王熙凤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巧姐,小的叫大姐儿。可是到第42回写王熙凤的女儿生病时,就只有大姐儿一个女儿了,而且还没有名字,才叫刘姥姥给她起了巧姐这个名字。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可以设想,开头曹雪芹原计划写王熙凤有两个女儿,在写作过程中又改变计划,写她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就写成第42回这个样子了。既然改变计划,就应当连前边27、29回两回统统改过来,不幸没有完稿就去世,造成现在这种前后矛盾的缺陷。

程乙本改写为王熙凤从始至终只有女儿一人,原来的矛盾现象就消除了。

2、[贾化]庚辰本第1回写他“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姑苏)知府”。革职后,走了贾政的门路,第4回又写他“补授了应天府”。

程乙本可能是因为刚中进士就做知府,升官太快,于是第1回改写为“中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县(姑苏)太爷”。革职后,又复官,第4回写他“授了应天府”。

又程乙本第101回写贾琏看邸报,有“刑部题奏云南节度使王忠一本:新获私带神枪火药出边事,共十八名人犯,头一名鲍音,系太师镇国公贾化家人。”

按《红楼梦》第1回写的贾雨村,名字是贾化,到第101回又出来太师镇国公贾化,这就在同一部小说中,有两人都用了贾化这个名字。不过,这里的这种安排,倒是续补者有用意的。

第一层意思,是第104回写皇帝查问“云南私带神枪一案时,曾把“太师贾化”,误认为是袭宁国公官的贾代化,问了贾政。第二层意思,是皇帝由“太师贾化”联想到“前放兵部,后降府尹”的贾化,即贾雨村,由贾政奏明:“原任太师贾化是云南人,现任府尹贾某是浙江人”,才解释清楚。

朱一玄、宁宗一先生合影

这两例是对“程乙本”改动的肯定。肯定的理由在原书故事情节之逻辑与人物性格之逻辑中循求。否定的理由亦在于此。下面两例是对“程乙本”改动的否定。

3、[许氏、胡氏]秦可卿死后,庚辰本第29回写贾府到清虚观打醮时,“贾珍贾蓉的妻子婆媳两个来了。”从这里知道贾蓉又续娶了妻。又按第58回写皇帝的老太妃死了,“贾母、邢、王、尤、许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

书中所已出现的宁荣两府的太太奶奶中没有姓许的,这许氏应是新到两府的人。谁是新到两府的人呢?依时间看,应是贾蓉的继配。有资格“入朝随祭”的妇女,又不可能是无爵位的人,而贾蓉之妻已是“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卫”的“恭人”,是应该去的。

再从前后排列的次序上看,这许氏排在尤氏之后,也正和贾蓉之妻的地位相合。所以,我认为许氏成为贾蓉的继配。

程乙本把许氏改为胡氏,并在第92回写明是“从前做过京畿道的胡老爷的女孩儿。”只就改动姓氏而论,是没有什么道理的。

4、[贾蓝]庚辰本第9回写“顽童闹学堂”,有人把砚瓦扔在贾兰贾菌的座上。

下面接着写道:“这贾菌亦系荣国府近派的重孙,其母亦少寡,独守着贾菌。这贾菌与贾兰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手了么?’骂着,也便抓起砚砖来要打回去。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贾菌如何忍得住,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那边抡了去。”

作者在这里,一是写了贾兰已经入学读书,二是写了贾菌在贾府的地位,三是写了“这贾菌与贾兰最好”,四是写了这两个人的不同性格,即贾菌“极是淘气不怕人的”,“贾兰是个省事的”:这些都是作者的有意安排。

到第53回,作者又安排“贾菌之母娄氏带了贾菌”去参加荣国府的元宵夜宴,第54回又安排贾菌和贾兰挨次坐着:又是对第9回的呼应。甲戌本第1回于“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句有脂批说:“贾兰贾菌一干人”,是在预示他们在仕途中有相同的遭遇,可惜我们不能看到作者给他们写的结局了。

程乙本违背了作者的意愿,在第9回中把“贾兰”改成了“贾蓝”,到第53、54两回中又把“贾菌”改成了“贾蓝”。

这样一来,一是把贾兰入学读书的情节取消了,使贾兰这个人物的发展失去了最初的依据;二是贾菌在53、54两回中不再出现,使这个人物在后边得不到照应;三是凭空添出贾蓝这个人物,对故事情节,没有增添,反致紊乱。可以说,程乙本添出贾蓝这个人物,是“妄改”之一例。

《聊斋志异资料汇编》

还有的地方“程乙本”改了但未彻底,也举两例。

5、[来升、赖升、赖二]庚辰本第10回写贾敬做生日,贾珍吩咐来升预备筵席,请荣国府的人。这来升,在第14回写明是“宁国府都总管”。王熙凤协理秦可卿之丧,也全是吩咐来升夫妇揽总去办。

到第54回写元宵节后请荣国府吃年酒的各家时,宁国府却没有来升家,而有赖升家;第63回写贾敬死了,尤氏带了出城的也是“赖升一干家人媳妇”,而不是用来升领头。

从这里使人看出来,在宁国府揽总办事的,前一段时期是来升,后来又改变为赖升,两人又没有同时出现过,很可能这两人本是一个人,作者开始写作来升,后来又写作赖升。如果是两个人,两个人的姓音又相近,呼唤起来就很容易发生错误。

程乙本把两个人合为一人,把来升改变为赖升,可说是很有见地,处理得好。

此外,庚辰本第7回写宁国府派焦大黑夜送秦钟,焦大吃醉了酒,“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

这“大总管赖二”,只在这里出现一次,以后他应办的事就由来升、赖升先后接办,他没有再出过面,也是不合理的。因此我认为这赖二也和赖升是一个人,“大总管”和“都总管”的称呼是一样的,不知程乙本为什么没有做这一步。

6、[两个兴儿]贾府的小厮,有两个名叫兴儿的。

一个是宁国府贾珍的小厮。庚辰本第53回写宁国府筹备过年,“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问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针线礼物,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银子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共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錁子。’”这个为宁府办年的兴儿,既没有说明是别处的,自然就是宁府的。

另一个是第65回写的“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他自己对尤二姐介绍他的身份说:“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共是两班,一班四个,共是八个。这八个人有几个是奶奶的心腹,有几个是爷的心腹。”这里说的“二门上”是指荣国府的二门。“奶奶”是指王熙凤。“爷”是指贾琏。

由此可知,这个兴儿是荣国府的全家合用小厮。按两府的小厮,用了相同的名字,是作者的疏漏,程乙本仍然没有加以补救。

《儒林外史资料汇编》

“庚辰本”人物表后的注释重在阐释庚辰本“在某些人物关系上未尽周密之处”,“程乙本”人物表后的注释“则就其更动的人物,评述其功过”。

朱先生以《红楼梦》近百年两代普及本作人物谱是智慧的选择。然而庚辰本与程乙本,孰优孰劣?一直是困绕红学界的一个谜团。朱先生没作一边倒的判断,他在注释里对具体问题作具体分析,给出了令人信服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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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一玄先生是中国小说史料学大师,他数十年如一日锐意穷搜,辛勤笔耕,在一个相当贫瘠的基地上筑起一座中国小说史料的长城。

他以严谨的学风、超人的毅力在中国小说史料领域建立了完备的“朱氏体系”。他对矫正当代学界相当严重的浮躁之风,推动中国小说研究作出了独特的贡献,饮誉海内外。

《西游记资料汇编》

当代中国搜集中国小说史料用力之勤,如朱一玄先生的或许没有第二人。中国小说史料编著取材之丰、断制之精、使用之便,如朱编的或许没第二种。中国小说研究有成就的学者几乎没几人没翻过、没得益于朱编小说史料的。

而《红楼梦人物谱》一册在手,《红楼梦》中的所有人物及相互关系便可洞然于心,是一部对阅读、欣赏和研究《红楼梦》大有裨益、不可或缺的资料工具书,从而成为红学研究案头之必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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