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开器满叔
文/安岛
世界吻我以痛，
我报世界以歌。
一一题记
我的满叔今年82岁，虽两鬓堆雪，仍耳聪目明，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他1939年出生在新化县北渡村一个贫苦农民家庭。祖父母共生育了一女四男，满叔是最小的一个儿子。满叔五官端正，眉清目秀，聪明伶俐，深受父母喜爱。俗话说:祖父爱长孙，父母爱满崽。可以说是系全家宠爱于一身。那时，正值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期，日寇气势汹汹，嚣张跋扈，到处烧杀抡夺，大半个中国在日寇的铁蹄下呻吟。祖父希望满叔长大后，能有所作为，开杨家之大器，开国之大器，成为可堪大任之才，故取名开器。满叔很争气，没有辜负父母的厚望。21岁因品学兼优，保送至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深造。可谓是万里挑一，前途似锦，风光无限。谁料命运弄人，一场大病，24岁退学回家当农民。25岁当民办教师，30岁结婚生子，45岁转正，50岁加入中国共产党，55岁评为中学高级教师。满叔一生坎坷，充满传奇。经历了新旧社会两重天，经历了从将军的门槛边跌入到社会最低层的阵痛。有“山穷水尽疑无路”的迷茫，也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有“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坦荡与洒脱。就像一条波涛滚滚的长河，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壮观，也有沉入深潭的落寞。有冲出险滩峡谷的奋勇豪迈，也有九曲十八湾的徘徊与惆怅。有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舒畅与豁达，也有暗礁漩涡时的逆流汹涌。毕竟，青山遮不住，碧水一江日边来。它一路向阳，一路向东，高歌猛进，汇入了波澜壮阔的大海。现在，我们就从满叔这条波澜壮阔的人生长河里，撷取几朵小小的浪花，以飨读者。
满叔虽然出生在一个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贫苦农民家庭，但父母再苦再累，咬着牙，也要送他去私孰读书。满叔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每天带着两个煮红薯去，捧回来的却是一张张优异的成绩单。解放后，满叔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跨入了全县最好的学校，满叔充满自豪，在心里暗暗发誓: 一定不负韶华，努力学习，开国之大器，报答恩人共产党，报效伟大的祖国。每天早晨，满叔总是第一个来到教室，预习功课。上课时聚精会神，生怕漏掉了一个重点。做作业时，先消化理解，搞懂了，变为了自己的东西后，再一丝不苟的写在作业本上。晚上，就寝铃响过很久了，他还坐在床上默记公式定义，或默诵唐诗宋词。那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家里经常揭不开锅盖。懂事的满叔十分体贴父母的艰辛，生活非常节俭。食堂开饭时，他经常借故捱在后面，打一份最便宜的萝卜白菜，就像《平凡世界》里的孙少平一样。满叔的勤奋好学，善良俭朴，引起校花王珍的注目。王珍是副县长的千金，家境优越，长像甜美，娇艳欲滴，像秋天里的苹果。鹅蛋形的脸上白里透红，水灵灵的眼睛里秋波荡漾。身材高挑而不失丰腴，曲线优美，婀娜多姿。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加之她能歌善舞，活泼开朗，热情大方。走到哪儿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对于身后众多的仰慕者，她视而不见，而对学霸型的满叔却情有独钟。满叔不但学习成绩好，而且擅长体育，在校运会上曾夺得跳高跳远的冠军。特别是打得一手漂亮的篮球，是队篮球队的核心主力，他的三步跨篮，动作潇洒，如大鹏展翅，堪称一绝，羡煞了多少女生。只要有满叔在场，王珍总是会站在场边呐喊助威，嗓子喊哑了，手掌拍红了，也在所不惜。为了接近满叔，她还颇具匠心的经常从课本上或图书室找些难题来请教满叔，憨厚的满叔总是会不厌其烦地教她解答，至到弄懂为止。后来，她发现满叔每餐只吃萝卜白菜，缺乏营养，就从家里带些炒好的鱼肉，悄悄地放在满叔的碗里。满叔发现后，说什么也不肯吃。她大眼一瞪，嗔怪道:“放在你碗里的东西，已经弄脏了。你实在不吃，那就扔到垃圾桶里吧！”满叔只好心怀感激地吃进饥肠漉漉的肚里。不解风情的满叔把王珍的关爱当做纯洁的同学之情，珍藏在心里，专心读书，不敢有半点分心，半点懈怠。每次考试，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王珍在满叔的帮助下，成绩有了显著的提高，从中等跨入了第一方阵。
1960年7月，满叔因品学兼优被保送到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该院是1953年由中央军委领导和组建的高级军事工程人才培训机构。地址设在黑龙江省哈尔滨，故简称哈军工。临行时，师生们敲锣打鼓，夹道欢送。王珍把一朵大红花戴在满叔的胸前，俯在一身戎装，英姿勃发的满叔耳边，深情地叮嘱:“到了军校，一定要记得给我写信。”满叔点了点头，车驶出了很远，泪眼婆娑的王珍还在不停的挥手。一个从莽莽梅山走出来的寒门弟子，步入楼宇林立，绿树环绕的高等军事学院，一步登天地跨入了将军的摇篮，心里升腾起了“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感叹，那种喜悦的心情是无与伦比的。满叔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决心用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去描绘光辉灿烂的未来，去圆自己的将军梦。满叔赓续高中时博闻强识的致学精神，教室，图书馆，实验室三点，废寝忘食地勤学苦练，在精英荟萃，人才云集的军校里，如鱼得水，步步领先。随着鸿书往来，他和王珍的情感也由朦胧的喜欢发展到了甜蜜的爱恋。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1963年冬春之季，满叔因不适应东北寒冷的气候和饮食习惯，不幸感染了气管炎，后又殃及肺部，久治不愈，很难适应军校的学习生活，组织上决定病退回家治疗。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残酷打击，满叔如雷轰顶，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他决定忍痛割爱，斩断与王珍的情丝，决不能拖累这个美丽而善良的姑娘。既然自己不能给她幸福，就应该放手让她去追寻幸福。爱不是占有，放手更是一种大爱。于是，他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修书一封:我昨天突然接到上级命令，派我去执行一项绝秘任务，需隐姓埋名，与外界隔绝三十年。所以只能终绝我们之间的爱情，请你另择佳偶，衷心地感谢你这几年来的陪伴与关爱。 珍: 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也请你不要再给我写信了，写了我也收不到的。祝你幸福快乐！
致
开器
信寄出后，满叔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如释重负般的平静下来。他到学院传达室交待: 我明天就要病退回家了，如果有我的信件，请写上“查无此人，原件退回。”王珍收到满叔的信后，寝食难安，以泪洗面，连夜复书一封，表明心愿:开器哥，莫说要隔绝三十年，就是等你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
隆重庆祝满叔80大寿，载歌载舞
心身憔悴的满叔，挥泪告别哈军工，黯然神伤地回到了农村老家，从将军的门槛一下跌入到社会的最低层，那种痛彻心扉的悲伤是一般人难以承受的。用满叔自己的话来说: 因病退学，宛若当头一棒，把我从天堂打入了冰窟，从此彻底地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但倔犟的满叔决不向命运低头，他坚信天无绝人之路，上帝为你关上一道门，必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于是他寻访到五十多里外的祖传郎中家里，开了几副中草药，一边治病，一边扛起锄头扁担，干起了农活。他暗自鼓励自己，当农民也是很光荣的，没有农民种田，你吃什么？喝西北风呀。于是，勤于思索的满叔除了每天与社员出工外，还把从大学学到的科学知识与农业生产紧密的结合起来，引导农民科学种田。他从选种育秧，到犁田施肥，每个环节严格把关，因地制宜，精耕细作。辛勤的汗水，换来了粮食大丰收。社员们对他这个大学生农民的信任与喜爱由然而生。久治不愈的肺病也完全康复了。一年后，满叔被选拔为民办教师，安排到离家十多里的新化县八中担任初三班主任和数学教学工作。当时，民办教师的待遇是非常低的。除了在原生产队记工分外，每月只有5元钱的津贴。为了便于照顾日渐年迈的父母，满叔没有住校。每天早去晚归，来回三十多里，确实很辛苦，但比起日晒雨淋的农民又强多了。满叔十分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教学中，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学生身上。他对学生既严格管理，又施以兄长般的关爱。处处以身作则，事事率先垂范。从小事做起，从一言一行抓起，引导学生养成良好的学习与生活习惯，养成良好的道德行为规范。并以自己的切身经历，督促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课堂上，他深入浅出，精讲多练，寓情于理，寓乐于教。把枯燥抽象的数学概念，寓含在趣味横生的形象思维之中。例如，在讲解同类项的概念时，他指导学生到自己的书包中去寻找。把课本，作业本，文具归入不同类别。还把语文知识有机的联系起来，指导学生按名词，动词，形容词等词性给数学概念，公式定义中的词语分类。这样一来，那些枯燥的公式定义记起来又快又牢，极大地激发了学生的学习兴趣和学习热情。毕业考试时，该班的升学率与合格率均名列前茅。由于教学成绩优异，一年后，满叔又调到县六中教高中数学兼班主任。责任重了，压力大了，但待遇却没有增加。两袖清风的满叔从不叫苦叫累。一如既往地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无怨无悔，默默耕耘。像一支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像一架人梯，让学生踩着自己的肩膀，登上科学的顶峰。班里有个叫曹旭东的同学，天赋极好，课堂上讲的重点，他听一遍，就能灵活的记下来。可是，家里极其贫困，积劳成疾的父亲压伤了腰椎，干不了重活，摇摇欲坠的五口之家全靠母亲一人支撑。母亲起早贪黑，忙完家里忙地里，累得像个陀螺转个不停，不到四十却苍老得像六十来岁的老人。孝顺的曹旭东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决定退学回家，帮妈妈干农活，争工分，抚养三个年幼的弟妹读书。于是，他留下一张字条: 杨老师，我退学回家了，谢谢您的教诲。然后不辞而别。满叔发现后，连夜走了二十多里山路，赶到曹同学家里。当着他父母的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耐心地劝说起来:旭东同学， 眼看只有1年多就要高考了，按你的成绩，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就有了工作，有了工资。有了工资，就能资助弟妹读书，就能帮助父母走出困境。如果你现在弃学务农，虽然可以暂时减轻父母的一些压力，但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贫穷。而且会毁了你一辈子的，得不偿失。说到这里，满叔望着他父母，舒了一口气说: “现在家里的困难只是暂时的，有乡亲们的帮助，有政府的关怀，咬咬牙就一定会挺过去的。大哥大嫂，你们说是不是呀？”他父母握着满叔的手，连忙激动地回答:“是的，是的。老师，你说得太好了，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我们决不允许东伢子退学的，我们一定会度过难关，生活会一天天好起来的。”说完，又把儿子拉到满叔面前: “东伢子，还不向老师认错，你要气死爹娘吗？”“ 老师，我错了，我鼠目寸光。我现在就跟你回校读书，我一定不辜负你和父母的期望，我一定要考上大学。”曹同学泪流满面的说。第二年7月，曹旭东不但考上了大学，而且考上了哈军工，圆了满叔的将军梦。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满叔的病治好了，又当上了民办教师，事业有成，应该成家了。这个长相俊朗，又勤奋向上的军校高材生，立即引来了很多说媒的人。可满叔总是避而不见，不知是还在惦记着那个初恋的王珍，还是在等待某个怦然心动的姑娘？其实，此时的王珍已在沈阳成家。那年，收到满叔最后一封信后，她像生了一场大病，伤痛欲绝。接连写了好几封信，都因查无此人被无情地退回。不久，王珍从湖南电力学院毕业，分配在沈阳电力部门工作，正受到本单位一个条件优越的大学同学的追求。一边是音讯全无的满叔，一边是锲而不舍，苦苦追求的同学。王珍渐渐地走出了失恋的阴影，牵起了追求者的手。满叔调到六中后，为了方便教学，他一两个月就要挑着一担米去学校搭餐。十多里山路，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有一天，满叔挑到邻村的古井边，舌干口燥，就放下担子，走到井边喝口水，洗把脸。此时，一个在井边洗衣的红衣姑娘，挑起粮担就往前走。满叔连忙追了过去，姑娘回头，莞尔一笑: 杨老师，我早认识你了。看见你挑得这么吃力，我就想帮你挑一程。这姑娘，芳龄十七八岁，身材匀称，身板结实。柳眉杏眼，红朴朴的脸颊上扬溢着清纯与醉人的芳香，就像一朵盛开的荷花，仔细一瞧又像一朵沐风沥雨，凌寒傲霜的秋菊。
满叔收回打量的目光，连忙说:“快放下，小姑娘。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让你挑呢？”小姑娘用手梳了梳额前那缕油亮的秀发，嘟起樱桃小嘴，嗔怪道:“杨老师，想不到你这个军校的高材生还这么封建，看不起我们女同志，毛主席还夸我们妇女能顶半边天嘞。”小姑娘看见满叔脸上泛起了红云，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杨老师，别见怪，刚才小女子跟你开个玩笑。我不姓小，也不小了，年底就满19岁喽。我姓虞，名菊香，你就叫我菊香吧。别看我是个姑娘，力气可大了，送公粮，干农活，队里的壮劳力都甘拜下风嘞。杨老师，就让我多送你两里路，好不好？”还未等满叔回答，她就像一只欢乐的小鸟，又叽叽喳喳地说过不停: 杨老师，我也有远大的理想，也想像你一样考上大学。可是，初中毕业时，正遇上文化大革命，失去了读书的机会，就只好回家务农。我隔壁的堂弟虞小光在你班里读书，他说你上的课生动形象，通俗易懂。他可崇拜你了，经常在我面前夸你，说你是他心目中最优秀的老师。”满叔脸上的红云还未褪去，此时又加了一层。他绯红着脸谦虚地说:“我没有他说的那么好，只是尽到了一个教师的职责而已。”从此以后，菊香每天清晨都到井边，一边洗衣，一边等满叔经过。满叔来了，就像一只喜鹊飞到他的身边，陪着他走一程，一边走，一边聊。聊各自的家庭，经历；聊队里的庄稼收成，轶闻趣事；聊理想未来……越聊越亲近，越聊越投机。就像高山流水遇知音，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满叔那颗静如止水的心，泛起了波澜，有了怦然心动的奇妙感觉。菊香那清纯而美丽，勤劳而善良的形象已深深地印在满叔的脑海里。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两颗相互依恋的心终于擦出爱情的火花。是年年底，他们喜结良缘，只比我大两岁的菊香就成了我的满娘。
满叔满娘结婚后，虽然物质条件非常艰苦，但精神上却十分满足。夫妻俩相互体贴，相敬如宾。肝胆相照，风雨同舟，含辛茹苦，艰苦奋斗，度过一道道难关，把五个子女培养成人。寒门出孝子，艰辛琢良才。那时，满叔在学校上课，满娘就用箩筐挑着两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放在田坎边，然后自己到田里劳作。五姊妹从小就非常乖巧懂事，五六岁就帮父母做家务事。他们以父母为榜样，在艰苦的环境中自强不息，茁壮成长，个个都成长为社会的有用之材，都在城市里安家立业，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满叔过去那间昏暗破旧的小平房，现在已变成六层的豪华别墅楼。老两口已四世同堂，他们相濡以沫，含饴弄孙，安享幸福晚年。前年，在满叔80岁寿宴上，我问满叔:你对自己跌宕坎坷的人生，感到过遗憾吗？满叔放下酒杯，风趣而幽默地说: 要说没有一点遗憾，那是假的。但生活就是酸甜苦辣，只有尝尽了酸甜苦辣的滋味，才是完美而幸福的人生。假使我当年没有病退回家，一帆风顺，平步青云当上将军的话，日子会过得很单调，会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因为高处不胜寒呀。哪能享受到这种“釆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情画意般的生活呢？
作者简介:安岛，本名杨国安。中学高级教师，邵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市诗词协会，楹联协会，书法协会会员。爱好文学，平时喜欢舞文弄墨，自娱自乐。诗词，散文，书法作品散见于省市网刊和报刊杂志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