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3年战争纪念塔下走过的那个形单影只的中国学生
1813年纪念塔的标准名称为莱比锡大会战纪念碑,在那场会战一百年以后才建成。它是莱比锡的一座标志性建筑,是在周围任何一个方位、任何一个角度上,都能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能被望见的、宏伟高大到了超乎现代人的想象的古老建筑。即便是对于见惯了高大建筑的现代人来说,它的宏伟和高大、它超乎想象的粗壮,也依旧是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更何况近百年以来这绵延的岁月里的多少代人的观感。
纪念塔的高大和宏伟尽管是在城区里几乎任何的地方都能看到的不同寻常的形象,但是真到了附近,反而不似远处那么抓人眼目了,因为需要仰视才见了。巨大的石头底座和底座周围方圆很大的一块面积里的辅助建筑,都极力烘托着这宏伟建筑的宽大和高敞。连那直指着阴郁的天空的塔尖也是粗壮而有力的,没有一点点纤细感。它是古代德国人所崇尚的高大威猛、孔武有力的经典英雄形象与性格的直接表征。这样一座雄性力量十足的高塔镇压在充满了忧郁哀伤气氛的莱比锡,大约也是隐含着一种当初的设计者与建设者自己都并不在主观上有着明确意识的、环境美学层面的矫正意味的。最初到达塔下的时候,也的确能将人们在莱比锡的深秋里被灌满了的衰败意象一扫而空,在仰望与叹息里暂时脱离开那种见物伤情的悲秋状态。
仰望1813年纪念塔,塔下的水池和水池中的塔的倒影,为这样的宏伟有力做着陪衬,让每一个置身其间的人都产生了一种不由自主地噤声的本能。买了在德国的景点一向都是很便宜的门票进去,顺着高大粗壮的平放的石碑样的楼梯拾级而上,登到大约塔的三分之一处,也就不能再向上走了。最后一段楼梯过于狭窄,德国人居然给装上了红绿灯,以示可以或者不可以上下,以避免走到中间上去的人和下来的人互相顶牛。透过塔的四壁开出来的厚厚的小窗,可以俯瞰莱比锡黄黄绿绿的深秋景象,烟雨迷蒙之中的河湖水系在衰叶飘落的景象里,散发出一阵阵遏制不住的凉意。塔内类似教堂蜡烛似的古老的灯光,用一种宗教意味的晃动的光明照耀着似乎由无数古人的血肉凝结而成的巨大的大理石石块;光滑的石块表面反映着塔内幢幢的影子,让你分不清楚哪些是自己的影子、游人的影子,哪些是古人的影子、哪些是牺牲者的的影子……
在1813年战争纪念塔下的林荫道上,我们寻找着一个个合适的角度照相留念。正在你照我照的热闹之中,回头一看正有一个很显然是中国人的小伙子从这里路过,因为他听见我们在说中文,便冲着我们微微一笑。那是一种因为长期不说话而导致不能发出声来的无比寂寞的微笑;那个微笑给人的印象是如此刻骨铭心,以至于在很多年后的今天、现在,我也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他当时的模样。
国外的华人之间其实是不怎么打招呼的,尽管华人见了洋人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是碰了对面都要招呼一声,点个头或者说个好。但是即使是和一个同胞照了怀,互相也都往往还是一副木然的样子。虽然都是不远万里从同一种文化中来,都在异国他乡承受着几乎相同的压力,遇到十分类似的问题,但是不知为什么就形成了这么一种心照不宣的普遍格局:以前不认识,以后也不想认识,现在更不愿意认识。分析其中的原因,有人说是怕错认了日本人,不愿意和鬼子说话;还有人说怕有不怀好意的同胞以自己为目标下手,不认识反而安全;更有人说是一种个人出国以后的自豪感不愿意被同胞给类比下去……不管为什么,在海外华人之中,确实存在着这么一种轻易不和同胞说话的普遍倾向,然而那一天我们在1813年纪念塔的侧面林荫道上与那个中国小伙子擦肩而过却没有能说话,却并非受了这个“传统”的影响,而实在是忙着照相忽略了他主动传递过来的那个微笑。
现在认定他是一个中国小伙子,是因为只有中国文化中长大的孩子,在孤独寂寞的时候才会有那种特殊的带着温和的渴望的寂寞之情。那是一个人由孩子向成人转化的阶段而又身处远离父母的地方的时候表现得最强烈的一种感情状态。在当事者自己当然会很痛苦,但是在事过境迁之后或者就会被认为是生命中的一个必然的成长阶段,是生命之美的一部分。
的确,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总是要经过这样的孤苦凄清的阶段以后才能逐步走向成熟的,孤独是一个人成长的必要阶段;没有体验过刻骨铭心的孤独的人,在其一生的成长经历中总归是一种遗憾。来海外留学,背负着家庭和父母的希望,背负着同学和街坊邻居的羡慕,到了德国,到了莱比锡这样冷漠凄凉的地方,浸泡到由经济压力、学业压力、交际压力,由语言障碍、文化障碍和气候障碍联合作用出来的无比的孤独寂寞之中,在这样一个黄叶飘零的黄昏时分,在这几百年前用无数与自己同龄的年轻人的血肉堆积起来的高大伟岸的1813年纪念碑下,远远地听到熟悉的乡音,看见几个国人模样的同族人在摆着姿势照相,却又仅仅是目光短暂地交集了一下,然后就马上为怀疑或者是不确定或者仅仅是一时的犹豫给错过去了的交谈的机会,实在是可惜。尤其是对于我们这些成年人来说,我们是不是有责任安慰一下这身处异国他乡,正在严重的寂寞孤独症之中煎熬着的年轻人呢!唉,很长很长时间以后,甚至是很多很多年以后的现在,自己的儿子也像那个当年的年轻人一样在海外求学了以后,自己一直都在为自己当时的没有主动打一个招呼而感到非常内疚,非常不能原谅自己。也许当时只要说出一句话,就能引起一番拉家常式的交流,就能在相当程度上缓解他甚至是自己的同样的孤独感呢!
我们互相照相的事情还在继续,我一再回头观察着那逐渐远去的中国孩子的身影,他走在1813年纪念塔侧翼的载满了黄黄红红的叶子的大树的护堤上,像是一幅画里的主角,越来越远,越远越有味道,越远越让人揪心。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经历这样包括孤独在内的锤炼,总之会是一种必要的积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这样的年轻人多了,积聚起来的力量大了,发展的脚步也就自然会快起来。至少在客观上就会为后代的年轻人提供更优越的生存生活条件,使他们在未来的世界上少些阴郁凄冷,多些温暖光明。
选自拙作《德国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