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桃花烂漫的路

春天是宜人的，是温和的，是花儿渐次开放的；春天也应该是浓郁的，是热烈的，是有一个怎么想象也不过分的绚烂缤纷浓郁浓烈的高潮的。那种近于虚幻不实的没有瑕疵的超级享受，因为可遇不可求，以至于仿佛已经被遗忘。那种人人心里都有的判断，那种并不明说却都深埋心底的期待，有的年份里会在你眼前实现，有的年份则可能错过。有幸的是，今年的春天里，我终于又一次遭遇了这样美妙的高潮，春天的高潮。

那是在一段河边的路上，一段两侧树木花草密集的绿道上。路两边人工培育过的观赏桃，是不以结果为目的、不以吃桃为价值取向的桃树。它们在正常的桃树开过了花以后才会逐渐开放，这些不用梳花间果的复瓣儿桃花一旦开放，便会以花朵红艳而密集的姿态将整个天空渲染成一片深深的暗红。一树一树的暗红在春天的晴天丽日下树树相连，像是南方的什么开花的大树一样，在空中形成一道连续的色带。这条色带之下的行人和骑车人的脸上，也都会相应地显现出如花一样的红色的惊喜和愉悦。

人们在这样的花下的表现是自然而然的兴奋，是很有感染力的集体性的兴奋。所有的人几乎都是仰着头欣喜地凝望着，伸着手指点着，互相看看以确认着当下的真实，然后又蹦又跳，拿姿作态地和红花合影，手扶花枝以鼻触花躲到树干后面露出半张脸来将双手做盛开状置于头顶……对于人们在这样的花树之路上的表现，有一位远远地躲在路边的老人，正举着长镜头一一记录在案。他对花的兴趣和对花下的人们的兴趣同样浓厚，甚至是后者超过前者。人们看到了花，他看到了花也看到了看到了花的人。这是超拔也更是反思，是站出来审美也更是对人生的关照与回味。所谓艺术，本质上就是这样一种超越于生活场景之上的通观的记录与表达。他所付出的代价可能是一直没有自然而然的赏花人那样的代入感，是始终的冷静。他的情绪将会固化到他的作品中去，去长久地享受。他的生活不在现场，而在作品。

拿着相机对着花拍对着花下的人拍，是几乎所有人在这样的桃花的色带之下的基本工作。有举着自拍杆自己给自己录像的，慢慢地走过去，过上好一会儿又会慢慢地走回来。有的人骑车速度很快，一只手掌把一只手扶把，面对镜头津津有味，要努力留下自己风驰电掣地在花海中驰骋的场景。

有老人自己开着电动的轮椅放着炫动的音乐一路到了花下，他几乎是唯一一个没有拿着手机和相机的人，只默默地走，默默地停住，又默默地接着走。他的没有表情的面孔，和他车上所播放的热烈的、节奏感鲜明的类似广场舞的音乐之间所形成的巨大反差，正是他和所有行进在这花团锦簇的人生路上的其他人都不一样的心境的表现。

另外一种和游人的兴奋状态明显不一样的人，是绿化保洁人员。他们每天都在固定的位置上，走固定的路线，对于所有的花开花落都已经习以为常。他们是看着花儿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含苞，一点点开放出来的。他们对花儿们盛开的浓烈与人们在这样浓烈的盛开的花下的表现，都已经有了长相厮守的免疫力。不是不激动，不是不觉着好看，而是都做了自己行云流水一样的日常和平常。这些花儿是他们的孩子，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总是家长最深长的幸福，却也不是时时刻刻兴高采烈的猎奇。天天和花儿在一起，他们才是真正的赏花人。

不过，对于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花开的时候能在现场，已经是三生有幸。在这又一个春天里没有错过繁花盛景的高潮，便已经是没有白过，便是对此前此后所有没有花等待花的日子的一个交代。

毕竟，能将人生臻于极致者，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