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滹沱河谷的薄荷

薄荷几乎是直接拔出来的,因为长期在水里泡着,长长的须根在圆润的河光石缝里,只是连着些许的沙子而已。这棵薄荷和周围丛生着它的兄弟姐妹们一样,叶片上有很多虫子咬的孔,伤痕累累,掐下一片叶子来,薄荷的清凉滋润的味道却是很浓郁。

它生命力极其顽强,在被拔出来的最后一刻,还固执地坚持着,一定还要最后的根系深深地拽住自己弯了好几个弯儿的身子。它不知道,我拔出它来,是为了把它护送回家里,让它从此可以在安全无虞的环境里生长。难怪,它们已经习惯了被无情毁灭的命运,哪里还会有浑然天成般的顺从。这种以前在垄沟边上经常可以见到的是所谓益草,和无数叫得上名字来、叫不上名字来的野花野草一样,也正濒临残酷的灭绝。

因为靠近公路,而且临着度假村,这一带河道上的树木虽然没有了,但是采砂作业也停止了,恢复了以前的平静。度假村和房地产终于取代了原始而直接的资源掠夺,这一带地方终于也进步到了将挣钱的歇斯底里隐于无形的文明状态。河道略略平整过以后,就有了相对平展的水面,水很浅,面积还是有规模的,成了招徕游客的一个招牌。因为任何一片水,都已经是非常稀罕的了。

历来江河的河谷都是天然的审美大道,即便不是乘船御风而行,而只是在岸上遥望樯帆槁影,看流水汤汤,沐浴茵茵水汽所培育的两岸植被,也是自古以来天地予人的一种大享受。

然而水库的结扎式建设彻底破坏了这种已经持续了成千上万年的审美,水库存水,但是河道干涸,两岸生态也跟着彻底毁坏。滹沱河在出山以后连续两座巨大的水库彻底断绝了下游的河道流水,而在两座水库之间大约十几公里长的河道上,也因为上游水库控制着,只有涓涓细流而近于枯竭。

几十年以来,原来河道两侧的稻田自然是早就不见了,那些成片的参天大树也都逐一被砍伐,硕果仅存的护道树总是难以长大,稍微粗一点就会被砍去卖钱。唯一还能保持的,就是两侧山坡上覆盖着村庄的老树了,这也就形成了两侧有村庄的地方才有树,才有官盖云集一般的大大的绿帽,而河谷下面则是一片褐黄的沙土的景象。

更触目惊心的是,那褐黄的沙土河道也已经千疮百孔:挖河沙、采铁砂、找河光石、弄甜根儿,河道像是被炮弹逐一炸过了几遍,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坑,工厂排出来的污水在这些坑里肮脏地沉淀着,慢慢地渗入地下……

古语有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实际上,两者完全是共生关系,毛之不存皮亦难再。人在消灭环境同时也就消灭了自己,先是自然审美的荒芜,然后就是生存本身的捉襟见肘甚至釜底抽薪。而今的追寻和漫游,一次和一次之间,都已经能明确感觉到千万年遗存下来的自然环境,正在无可挽回地远去……

在滹沱河谷里的树木被砍伐之前,在河道没有完全被大规模开采和污染之前,我曾经多次沿着地图上的指示到过这一带,在已经没有了河水但是依然让人流连忘返的河道两岸盘桓。薄荷只能算是当年河谷繁茂的生态体系中小小的一种,它和那些无名的野草一样,稍微有一点点水就可以再生,就可以让自己没有完全被切断的根又一次孕育出生命。

把这棵薄荷带回家去,为它的顽强,也为由此经常可以望见,望见自己的关于曾经的滹沱河谷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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