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怎样面对大海
自古以来,内陆的人们或多或少都在潜藏着一个梦想,那就是有朝一日能走到大海身边,去看看和山川土地不一样的大海,去看看那无边无际的水。诸多故事原型之中都有奔向大海的明确方向,也许这样的方向里还有别的什么暗喻,但是对于孩子来说,对于简单质朴的人来说,暗喻与明喻之间是没有区分的必要的,他们直直地就是要去看海。
看海成了可以将浪漫落地的一种最为现实的途径,看海成了驱车至或者乘车而来的无数人的最高目的。而一个长期生活在内陆的人,哪怕只是距离大海几百公里的人,也是需要每隔一年或几年就要到海边来看一看走一走的,大海可以让人突然无所事事,大海可以让人如在山巅一样地渺远起来,好像一下子就成了哲学家,就成了专事审美而不及其余的理想状态的人。
年轻的时候曾经骑车直奔大海,好像只有骑车,只有在骑车的漫长过程中才更能能体会奔向大海的全部过程的热烈与渴望。在夜里终于到了黄金海岸的时候,忍不住爆发出一声在别人听来肯定显得幼稚的呐喊:大海!大海,我来了!
很多年里,再次到海边偶尔还能听到有类似的呐喊,那一定是又有人正在经历第一次见到海的时候的由衷的感叹!这样的感叹不这么呐喊出来不足以舒展自己的心胸,不足以将年轻的傲慢与气馁,将陌生的仰望和看不清前路的懊恼相伴相随的愤懑,找不到出口的苦恼和压抑,释放。
在疲惫的沙滩上潮湿地睡去,一直到黎明海上蓬勃的日出之前所映现出来的漫天彩色里,才喜出望外地在大海又一天崭新的神奇里快乐地醒来。为自己终于到了海边,看见了大海,沐浴了朝霞而兴奋不已。那种满满的成就感,是后来取得任何为社会话语所认可的所谓成绩的时候都没有的。
到了海边才明白,大多数人的看海就是站在海边上看海,少有人到海里看海,到海里看海就已经有了海对人的威胁,不像在海边上看海那样已经将海对人的伤害可能性降低到了最低。到海里看海,大约相当于到煤矿深处去看煤,有去无回的危险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了的,何况还有晕船的痛苦。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能置身海边,站在岸上看一看海就已经很知足了。
海边上的时间,是庸常人生中偶尔不那么庸常的片段。尤其是没有怎么见过大海的人,会爆发出一种孩子式的诗情。以高喊和奔跑的夸张方式在海滩上频繁上演,也以默默地行走的方式恒久地呈现。
大海其实已经是天涯,前路再无可行,心底从此安定。除了漫步海滨之外,再无他求,前此少有的安然笼罩身心,让人终于有了回望与深思的机会与状态。这分明就是海所给予人类的爱。
大海超过了我们的视力范畴,在朦胧而遥远的边界上水汽与云互相纠缠在一起,虚幻出我们头脑中本能地会想象成的海市蜃楼天堂宫殿的模样。它在最基本的层面上满足着生活在大地上的人们对于自身环境的本真想象,可以让人伫立在海边久久地凝望,久久地凝望什么也不做,而又仿佛有无暇他顾一样的忙碌。这是孩子才会有的想象之境,这是我们早已远离过了的童年式的专注。
每一个到了海边的人,面对大海,都曾经有过并且注定还会有这样儿童式的专注状态。尽管他们现在也许正在游泳,正在打沙滩排球,正在玩沙袋追打的游戏,或者正在笨拙地搬弄着帆板,正在男男男女女互对,不经意地互相展示着最大面积的肉体休息。他们和那些闷着头挖沙子堆城堡埋陷阱的孩子,和那些在潮水来回刷洗的平滩上找寄居蟹的人们一样,总之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抬起头来,不由自主地再次面对大海,面对大海深处那望不尽的天涯。
山峦大地和大海,所有的地理形胜都是人类的家园,既是物质的家园也更是精神的家园。所有居住的地方和可能居住的地方,还有更多连居住可能都没有的地方,都是我们身心深处的家。即便只是遥望到它们,也是我们归属之心上的自由之念,终于可以放飞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