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区到子龙大桥

正午的新区,正是一片所谓鬼城气象。街道,双向的六车道八车道,铺设了彩色塑胶的自行车道和彩色地砖的步行道,还有各个路口的红绿灯,路边的一系列单位和高台阶的门口,一应设施甚至细节都已经无一不到位,连保洁工都已经分段负责按部就班时时刻刻盯着自己负责的段落上是不是又有了一片纸屑。这里的一切都像是马上可以承受最密集的人流车流,或者说是刚刚还有最密集的车流人流来着,不过现在,包括昨天今天和明天,都没有人,也没有车,空空荡荡,荡荡空空。

在这铲除了耕地与村庄,铲除了河流与民居之后凭空造出来的城中,只有民工们躺在一家家高高的门口前的台阶上午睡。这是这些建筑目前唯一的用处。民工们被汗水反复浸透了而不论什么颜色的衣服都已经呈一种抹布似的颜色的衣服下,黄黑的胳膊腿平伸着,四仰八叉地在灰色的台阶上响着鼾声。台阶笼罩在身后规模巨大的建筑有着浓重的水泥气息和甲醛味道的阴凉里,这样人们虽然依然有汗,但是已经不晒,甚至还有风。

从这样在台阶上席地而卧的角度去看新区,空寂的烈日下所形成的巨大的反差,真是让人有点恍惚。人类的力量和财富用到什么地方不用到什么地方,起着决定性的最后作用的究竟是什么!

这时候,县城南墙外无遮无拦没有树的空地上,一家房地产公司邀请了明星来搞演唱会。午后,保安都从这七月的烈日下撤了下来,不约而同地凑到了被铺设了新的不绕行的道路以后被废弃的一段环城路的小树荫下。也只有那里还有那么一点点可怜的树荫了。

这些穿着两种格式的制服的保安凑到一起的时候,才会让人意识到这么一个演唱会居然雇佣了这么庞大的队伍,大约有几百个保安。他们大约是有纪律,也因为树荫实在太小,所以大家都不能躺下,只是敞着领口最多敞开怀用帽子扇着根本不起作用的风。每个人的面孔都是通红的,都是被汗水和热气熏蒸到了崩溃的边缘上的状态。

与新区高台阶上的午睡和城南穿着制服的年轻人们被蒸腾得面红耳赤的景象相比,子龙大桥下面似乎才是更真实的人生。当然新区和城南的也并非不是,虽然不是自然而然的逻辑里的,但是也是存在即合理的哲学范畴或者人生不过尔尔的超然里的吧。

子龙大桥下午睡的男女民工们,各自凑群,首选是桥柱下的水泥台子,台子上满了就直接躺到地面上。他们和新区里躺在单位的高台阶上的人们好像是同一批人,同一个人,都穿着为汗水反复浸透了多少次的衣服,土色的衣服,就地躺着,横七竖八,如尸体一般。

这样集体的午睡,不仅仅是为了休息,更是为了避开中午灼人的阳光。在这样的阳光里,人被迫还原到了动物状态,每个人都异常分明地一再意识到自己其实只是个动物。阳光灼人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只要暴露到阳光下,几乎是下一秒,皮肤上就会出现密集的红点,这些红点连城一篇,与没有被晒到的皮肤形成明显的色差。这种色差上还带着挥之不去的刺痛,是那种被火烤了的刺痛。

而要避开阳光,大桥下就是平原上唯一的阴凉。大家集体躺在这样的阴凉里,每个人都像失去了生命,犹如一次大屠杀之后的现场。唯一与尸体不同的就是身旁一律都有一个硕大的水瓶。到了这里你才会发现,居然有如此多款式的大号水杯,一下子装上几升水完全不在话下。有的就是玻璃饼子,有的是专门的喝水杯,还有的是保温的,户外专用的,当然更多的是饮料瓶,是大饮料瓶。像男人们一样拿着一瓶啤酒慢慢喝的女人也不少见,都是四五十岁的女人,几乎没有了任何女性特征与女性打扮的女人。她们黑得都很含糊,粗糙得很彻底,完全脱离开了性的伴随而成为近于中性的一种存在。

面对大桥下面这幅在自然中午睡的场面,这幅在没有水的大桥下体会因为空气被突然压缩而来的风,沐浴平原上巨大建筑的阴凉的景象,实在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叹息。这像是灾难中的流民图,不是战乱,不是饥荒,甚至也不是本地著名的霾,而仅仅就是一个漫长的高温季节的开始。

我们没有森林,甚至也没有哪怕是孤零零的大树,除了没有水的水泥大桥下外,就再难找到别的阴凉了。我们抵御天气的武器只有建筑,在沙漠一样的环境里直接建起来的建筑。我们只歌颂建筑,至于这些被歌颂的建筑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大家不约而同地都很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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