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人们 / 初夏矢车菊 / 开普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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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水美文》

︱第492期︱

中国 ● 西部文学微刊

Chinese Western literary journal

「故乡的人们」

文/初夏矢车菊

故乡，一个多么美妙的词语。

多少次想到故乡，我的眼前总会幻化出一幅幅无限美好的画面：有成片成片金黄的麦田；有弥散着孩子们欢笑声的清幽的池塘；有满坡满坡盛放着桃花的小沟；有乘凉时星光迷人的夏夜。而今，当我一次次踏上故乡的土地，直面故乡人们的生存现状时，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几十年来，在城市化大潮的推动下，故乡的成年人匆匆地涌入了城市，他们或去做厨师，或去做点小生意，或去做农民工，打着各种各样的短工来维持生计。每当我回到家乡的时候，空寂的村庄里，偶尔可以看到的就是那几张熟悉的面孔。

这几年，农村富了，村里的人大多盖起了两层楼房，个别富有的甚至盖了气派的高层楼。走进楼里，客厅、厨房、卫生间、卧室分区布局着，沙发、柜子、彩电、冰箱之类的家具电器也有了。居住的房间是不用讲究舒适度、利用度的，不用讲究内在的氛围和小雅致，因为这房子更多时候只是过年或节假日人们回来时休憩的旅店。好多人家盖了两层、三层，但楼房的二层以上都是门窗紧闭的，因为根本没人住，也不需要收拾。

村里的某一家要举行婚丧嫁娶之类的大事，那些常年奔波在外的人们得到消息，作为家庭的代表就出现了。用父亲的话说就是：“人家过事呢，咱们家家都要帮忙呢！”尤其是遇了丧事，全村子里的青壮年劳力就都回来了，聚在一起，村子里这会子是非常热闹的。执事给各人分配一定的工作，大家就忙了起来。对主家来说，挺煎熬的，实际上，只要分配合适，有计划，整个丧事的活计并不沉重。好多时候，所谓的“帮忙”就是“坐席”。

村里的人们基本都是好面子的，不管平时多么的困顿，节衣缩食，但过事待客的时候，都大鱼大肉地备着，一轮一轮地开着流水席，人们坐上去，吃着，笑着，谈着许久未见面才会说的新鲜话。妇女们口袋里是必装一个塑料袋的，没吃完的鸡鸭鱼肉之类的都被她们一股脑地装了去，嘴里嘟囔着，自家的狗呀猫呀的饿着肚子呢。很快地，桌子上就一扫而空了！

故乡的人们没有太多的主见，他们很多时候更多地在乎别人如何看待自己。这从他们修的高房大屋就可以看出来，楼一家比一家高，大门一家比一家气派，大家在乎的是面子，在乎的是别人夸奖的声音，羡慕的眼神。挂在我父亲嘴边的口头禅就是“你看人家怎么说”。受父母的影响，成年以后的好多年里，我都习惯把自己的行为放到“别人如何看”这个大准则下去评判，直到年过四十之后有了顿悟，才知道该服从本心，按照自己的喜好欲求去过自己想过的人生。

故乡的人们不太去关心自己的权益，好多时候，他们的心思根本不在故乡，他们不关心村边土地的增减、道路的宽窄、河流的走向。拖着在城市里劳作打拼的疲惫的身体，换了整洁的新衣，回到村子，就想着歇一歇，体味体味团聚的甜蜜，哪有心思去评判村上的父母官是否代表了自己的心声，因着一些讨好甚或贿赂，就糊里糊涂地投出一张选票，麻木不仁地纵容着那些新农村的领路人登场亮相之后为故乡进行一系列的建设，修路、翻新村委会、卖地、栽树、办企业，个个赚得盆满钵满，肚肥体圆。

故乡的房子里常年住的是老人和儿童。我小时候老羡慕自己的伙伴元元，她的爷爷曾做过教师，她家里有书柜，柜子里有好多书可以看，到现在还老记着她家书柜里的《红楼梦》。几十年后，当我回到村子，走完村里的各家之后，我发现，高楼里竟没有一间书房。从邻居旺田哥家走出时，他的孙女童童和孙子亮亮正倚在门边，睁着滴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看我。

故乡的孩子们没有书房，更没有游戏的乐园，没有人去引导孩子们阅读感知这个世界，也没有人在偶然的某一刻里会发现孩子们有着非凡的先天资质，值得加以培养并进行理性的引导。孩子们就像一棵棵荒草，在空旷的家园里自生自长，或枝条葳蕤，或旁逸斜出。

童童和亮亮身在乡村，不用像我们小时候那样跟着父母去耕种，锄草，收割，不用去打猪草，放牛羊，挖草药。似乎有着更多的时间去做作业，学知识。但却失去了亲近大自然，感知一草一木的好机会，没了农耕时代的劳作带来的磨砺和锻炼。他们甚至不会游戏，不会像我们小时候那样跳房子、跳皮筋、滚铁环、打沙包。更多的时间里，他们拿起父母闲置在家的手机玩游戏，或者坐在电视机前一集不落地看着动画片。有时候真的不敢想，好多年以后，当这些孩子们长大之后，他们回忆起童年来，会是何等的贫乏和苍白！

说起故乡老人的生活现状，着实是一个令人叹息的沉重话题。老人们看上去衣食无忧，没有太多的事可干，闲了玩玩牌，打打麻将，看着挺惬意的。我的父母就是老人堆里的一员，父亲退休好多年了，他喜欢听秦腔，年轻时喜欢养鸽子。现在，给院子里和村东头的几片菜地里松土，施肥，浇灌完了之后，大把的时间都是闲着的。母亲在田地里、家务活里辛苦了大半辈子，现在土地流转给了白皮松种植园，没地可种了，也没针头线脑之类的家务活可做了，则显得无所适从。好多时候，回家去看他们，两老人总向我絮叨：“急得很！”看着他们无聊，我就鼓动父亲在村上成立一个秦腔自乐班，母亲组建一个老年舞蹈队，乡亲们聚在一起，一则有个寄托，二则愉悦身心，而他们总是笑笑说：“大家都不会，没人弄！”

过惯了苦日子的老人们对目前的生活满足感特强，能吃饱饭穿暖衣，似乎在别无所求了。但其实随着一天天年迈，他们内心对自己人生的那个终点是非常无奈甚至惧怕的。村上的一位我称为“兰兰婶”的老人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兰兰嫂早年守寡，辛辛苦苦把两个儿子抚养成人，为他们娶妻立户。大儿两口子在西安打工，孩子都已经上了大学，村口的三间两层大房的门常年锁着。二儿在县城做生意，买了商品房住着，常年不回来。大前年，独自一人住在老屋里的兰兰嫂突然中风倒下了，邻居叔发现了，打电话叫来了“120”，叫回老二两口子，随救护车来的医生告诉老二，老人可能是脑溢血了，最好赶快送到医院，否则就没命了。老二犹豫了，打电话叫回了老大，兄弟两人和媳妇叽叽咕咕了大半天，有了主意：不敢去医院，脑出血了，不能动，就是送医院了也治不好，干脆不送了，呆在家里慢慢养。兰兰嫂就在家里生生地躺了十来天之后死去了……

那次回家，父母絮絮叨叨地为我讲了兰兰嫂的故事，我生气地问：“村上难道没人管？”“家家各过各的日子，你兰兰嫂的儿子都不管，谁还管呢！”父亲无力地说。“如果有一天，我和你妈害了重病，就别救了，救回来有一口气，还可能长期瘫在床上，我们不愿意麻烦儿女。”听着父亲的喃喃自语，刹那间，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想到故乡，想到故乡的人们，虽然很多时候我都怀着无限的深情和眷恋，而当我一次次踏上故乡的土地，敞开怀抱感受故乡人们的喜怒哀乐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顿足长叹，泪洒衣襟……

写于2018年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