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特德姜的颅内风暴
某一刻的感受和思考,疾风暴雨般奔腾而来,10亿个神经元剧烈共振,同时产生1000万条信息,而此一过程的发生时间或许只有1秒。这是每个人随时可能发生的情况,对于他来说,他的存在就是这一秒的意识总量。存在并不一定需要表达,但假如需要表达呢?此外,这一秒的情感意识当然的确存在过,但一天一个月或一年之后,如果一个人忘了,它还存在么?
2019年3月,我在日记里写道:语言是存在的纯粹本体之冰封抽象,语言是存在之永生。一个人可以肉体死亡,但他真正的死亡却是在语言世界的死亡,他没有留下任何文字,也不再有任何人想起他的时候聊起他(口头语)或写下文字(书面语)纪念他,反过来,一个留下辉煌文字的人或事迹被后代不断讲述的人可能实现永生。当你阅读李白一首诗,他在写下那首诗时的所有关注和情感会通过你的意识再现,而打开史记,上古人物的生平便可在虚拟世界里重新发生。
这是语言凝结存在之功能,如果用于表达呢?同样是这一秒,如要向人描述,一个正常人可能说:“啊,你看这无垠的沙漠,落日挂在沙漠尽头,尽头便是黄河之源,此刻突然没有了风,军营的炊烟直直上升,这是多么壮阔啊”,但王维可能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特朗斯特罗姆可能说:“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转瞬间点燃青草,空中充满犄角和蹄子,下面那马车像影子滑过我父亲亮着灯的院子”。显然,我们在描述这一秒时,不可能穷尽所有的1000万条信息,只能选取其中很少的一部分表达。对同一个场景的同一秒,上面三种叙述并不同。第一种表述最为线性,最为直白;第二种王维式描述只是意象的并列和形状的描述,没有强逻辑性;而特朗斯特罗姆是线性的强逻辑的,有先后顺序,但他加入了抽象的比喻,这些比喻是实际场景中并不存在的东西(但在他的意识中)。从表意来说,第一种用的字最多,但表意却最浅白,特朗斯特罗姆的表意丰富多了,但他的字数也比较多,字数最少的是王维,但你能说它的表意贫瘠吗?
如果表达形式不是文字呢?如果面对同一场景的这一秒,一个人什么都不说,却把这一场景画成画或者拍下一张照片呢?如果有人问此刻你脑中这一秒的风暴是什么,你给他那副画或照片,是不是也是一种表意?这幅画或照片就是他在那一刻的意识之凝结。如果一个人平时的表达都是文字,另一个人平时的表达都是画或拍照,那这两个人的思维方式会逐渐呈现明显不同,而一个人如果只使用文字,那他使用王维式还是特朗斯特罗姆式还是最普通的线性白描表达,他看世界的方式也不太一样。
以上文字是重看特德姜小说《你一生的故事》后的记录片段之一。这段记录大概耗费了我一个小时脑力,在这一小时内,我的脑子处于风暴之中。假如一秒钟有数百万信息奔涌而至,这一个小时的意识容量将是巨大而发散的,如果不去理它,它就只是一坨混沌的意识流云团。但我又花了一个小时写了下来,当我写下来,只用了900字,却让这坨混沌云团缩小为清晰简单的逻辑结构——语言果然能为世界创造有序度,这正是姜在他的太多小说里不断谈论的。而我要说,特德姜让我最近一两年朦胧而混沌的思考终于有了有序度。如果没有特德姜,我不会想起2019年我写下的那句话,也不会把日常语言相关的记录串联起来,当然,语言学只是一部分,这两年各个节点的细碎思考像插头、线路、开关、灯泡等一样零散,特德姜像电一样让一切贯通并明亮起来。
毫无疑问,语言学是打开特德姜最重要的钥匙之一。对语言学的狂热是人们对特德姜小说最深刻的印象,但我认为语言学是特德姜探索世界的最初线索,这个线索逐渐扩大为符号系统——包括了语言、数学公式、物理定律、玄学符号甚至音乐、绘画、图像、视频。在这个符号系统以上是物质系统(宇宙能量),以下是身体系统(精神与生理),特德姜的创作始终围绕着这三大系统展开,而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符号系统之于物质系统和身体系统的隐秘关系。在他的17篇小说中,跟符号系统强相关的有5篇,按照创作时间顺序分别是《领悟》、《你一生的故事》、《七十二个字母》、《双面真相》、《大寂静》。通过这5篇小说,特德姜阐述了自己关于符号系统的整体看法,其中尤以《领悟》、《你一生的故事》、《双面真相》三篇为主要代表。
很多人包括我都是从《你一生的故事》开始走进特德姜的语言学世界,但按照创作时间顺序,其第一部探讨语言学的小说其实是1991年的《领悟》(其处女作《巴比伦塔》也起源于一个跟语言有关的圣经故事,但小说内容跟语言学不太相关)。在这篇小说中,特德姜创造出一个智力超人,这个超人智力提升的表现即是学习和掌控符号系统的能力大幅提升:“我可以学习一种全新方程式、外语语法或引擎的操作原理。我总能一眼看出那些系统是如何作为整体、作为实体来运转的。我并不忽视任何细节与具体的步骤,不过我并不需要苦思冥想,几乎凭直觉就能把握它们。”当这位超人迅速通过符号系统熟练掌握人类所有知识之后,他甚至开始创造自己的语言,“这种语言以事物的本质规律为导向,能够完美地承载我的思想,但却不适合于书写或者口说,无法以线形排列的字词把这种语言写下来。它的形式是无所不包的表意符号,只能整体吸收。这种表意符号比图画更微妙,能给表达上千个词都无法表达的意思。我怡然自得构思一个庞大无比的表意符号,这个符号可以描述整个宇宙”。
当这位超人到达智力最高水平时,特德姜这么描述:“醍醐灌顶。我理解了自己的思维机制,确切地认识到自己了解事物的过程。这种认识经过反复验证。对自我的认识无比精微,不是一步步地无休止地去了解,而是直接领悟极限。”“借助一种比我想象的更有表现力的新语言,我更清楚地认识了自我。上帝用一句话便从混沌中创造出秩序,我则用这种新语言使自己焕发为一个全新的人。这种语言能够自我描述、自我编辑,不仅能阐述各种层次的思想,还能描述并修正自己在各种层面上的运作过程。”“我看着思维结构如何形成,如何相互作用。我看着自己在思考,看着描述自己思考的方程式,看着这些方程式如何描述它们被我理解的整个过程。”“我能够让我的大脑进入各种精神或情感状态,同时对一切始终保持清醒意识,并能够随时恢复到我的本来状态。”“我周围满是令人目眩、欢快而又恐惧的对称。一切都与内在规律暗合,乃至于大千宇宙即将成为一幅丝丝入扣的图画。我正在接近终极规律:知识万象尽入其中,光芒万丈,是宇宙的黄钟大吕。”
我不厌其烦地记下这些,是因为这些描述充分体现了特德姜对符号系统的思考:我们对世界和自我领悟的深度广度以及我们因此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取决于我们对符号系统的理解和掌握程度。当一个人实现了对世界的最高洞察后,他不仅能够掌握自己的思想,还能掌控自己的身体和情感。同时,这些描述不能不让人想起许多佛教故事,小说主人公的“醍醐灌顶”、“洞悉自我,惊骇到麻木”多么接近于禅宗的“顿悟”、“当头棒喝”以及最终的“大彻大悟”。从这个角度回想,人类文明的演进正是一个符号系统创造后的产物。几千年前的佛陀、孔子老子、希腊哲人不正是小说中的顶级智力者吗?他们创造了新的符号系统,创造了一种新语言,从而创造了文明。当顶级智者创造了创世纪的符号系统后,他们后续的记录者、传道者、符号系统的修订者同样是顶级智者。因而,佛陀是佛教符号系统的创造者,但将他的经文翻译成汉语的玄奘和鸠摩罗什同样是伟大的符号系统的创造者——当佛经从梵文变成汉文时,不只是佛教教义传到了中国,佛教教义本身的内涵也发生了变化。当朱熹重注四书五经时,注定了他将是跟孔子并驾齐驱的儒家符号体系的创造者。同样,当哥白尼发明日心说,当达尔文创造进化论,当马丁路德重修《圣经》,当牛顿将经典力学定理描述出来,当爱因斯坦写出相对论,新的符号体系降临,世界由此巨变。人类的进步即是符号体系的进步,新的符号体系诞生,拯救即将秩序崩溃的世界,而永恒的热力学原理下,符号体系创造有序度的边际效益不断递减,世界再次趋于熵增。这正是特德姜对符号体系的第一个思考层次:语言或者符号体系是不断走向无序崩塌的世界重新凝聚的密码。
除去以上思考外,我认为《领悟》还表达了特德姜的个人倾向,小说主角经历的大彻大悟过程显然正是特德姜本人经历过的。一个顶级智者不仅有巨大的洞察和创造新符号体系的能力,还拥有什么呢?那就是旷古绝今的孤独。一个大彻大悟的人并不是心如死灰的人,恰好相反,与他的智力同步提升的是他的情感体验的细腻度和对世界的感知深度,而特德姜告诉我们,顶级智者在日常生活中会非常孤独——正因为洞悉的世界远超常人,而情感体验又非常深,他也许没有内心的冲突和疑问,但却有无法跟日常对话的孤独,由此他们更需要宗教,需要超越无限旋转的逻辑门之上的世界。
如果说《领悟》体现了特德姜对符号体系与人及人类文明的思考,那么在小说《七十二个字母》中,特德姜对符号体系进行了进一步的想象,符号体系可以增加世界的有序度,而宇宙有序度的集大成便是人类,符号体系可以跟生物学、医学结合从而创造人类,特德姜就此对人类繁殖的伦理秩序进行了一些思考。在这篇小说中,特德姜极具创意地引进了“命名学”,不仅存在具象的物理的宇宙,还存在与之对应的语义的宇宙,所有物体均有语义的对应,当事物找到它对应的语义即名字时,事物便找到了它在宇宙中的归属,从而发挥最大的潜能,即成为自己。小说写道:“假如能用一个名字表达一个生物,生物繁殖就相当于誊录名字。一个有机体除了携带自身的微小副本,也可以携带对它的文字表述。人类成为名字的载体和造物。每一代都既是意旨也是容器,是冲击波自发产生的一次回音”。特德姜的“命名学”让人很难不想到中国传统的姓名命理学以及西方巫术、占卜术——一个人的名字是某种神秘力量的映象。由此可见他在不断从传统文化中哪怕是一些玄学中寻找符号体系的证据并为己所用。
《七十二个字母》极富想象力,具有浓郁的蒸汽朋克感,但真正反映其对符号体系思考进入第二个层次的是大名鼎鼎的《你一生的故事》。创作于1998年的《你一生的故事》毫无疑问是特德姜的巅峰之作。这篇文章是写一个语言学家在遇到外星人七枝桶并破译了他们的语言后发展出预知未来的能力。很多人认为故事的核心是预见未来,根据这篇小说改编的电影《降临》也把重点放在这上面,但我认为这篇小说最重要的部分是通过对另一种语言的阐释反思人类符号体系形成逻辑对人类思维方式乃至文明体系造成的影响。
七枝桶语言是这样一种语言:没有线性的先后顺序,而是一个黏成一团的二维画,假如本文开头我那一秒钟的意识洪流写成人类语言即是900字,但写成七枝桶文字可以是同样一团,只是面积大一点,这个图画中,每个字之间都不可分割,即不能将任意一个字从整个图画中剥离出来。当你阅读时,也不存在从哪个字开始,而是可以从任何地方开始读。当七枝桶在写下一团画面的时候,他写第一笔就已经知道整个句子如何布局。这种书面语言方式导致七枝桶和人类对世界的感知理解走上了不同道路,并导致了全然不同的世界观,“人类发展出前后连贯的意识模式,而七枝桶却发展出同步并举式的意识模式。我们依照先后顺序来感知事件,将各个事件之间的关系理解为因与果。它们则同时感知所有事件,并按所有事件均有目的的方式来理解它们。”“七枝桶意识模式的独特之处不仅在于它们的行动与未来事件相合,而且在于它们的动机与未来事件的目的相统一。它们行动,使既定的未来成为现实,也使事件有了先后顺序。”“自由并不是一种虚幻的假象,在先后顺序模式的意识中,它的的确确是真实的存在。在同步并举式的意识中,自由这种观念却没有多大意义,但同时也不存在被迫。”
我第一次读这篇小说时被深深击中,但第二次读我才搞清楚自己震撼的原因。我们已经深陷基于因果关系的推理思维方式,我们总是认为一件事发展出另一件事,或几件事发展出一件事,或一件事发展出几件事。在这种思维下,我们会执着于因果关系。相反,七枝桶的思维方式是目的论的方式,一件事发生就是这一件事,不需要考虑它是否是前面哪件事发展而来,同时发生几件事就是同时的几件事,也不需要考虑他们之间有没有因果连结,他们就这样同步并存着。当我们考虑因果关系时,我们会考虑过去和未来,由此就有了时间概念,而如果我们只考虑目的,我们就不存在过去,也不存在未来,完完全全地生活在当下。当我们始终按照这一思维方式生活时,就会发现我们预定了目的之后,所有行动似乎均能实现目的,而我们的动机将和未来高度统一。反过来,如果一直采用因果论思维,则永远生活在环环相扣的因果关系中,生活在对过去钻牛角尖一样的追寻中。因果论思维还很容易推出价值判断和价值区分,当我们判断一个人好与不好、一个事情好与不好的时候是预判了他的过去,即从因果关系来看这个人。当我们执著于因果关系,执着于由此而来的好与不好,我们就将陷入各种“业障”。
写到此处,不能不再次想起佛教理论。我不知道特德姜对佛教理论有没有接触。在我看来,如果说《领悟》是作者第一次顿悟的产物,那《你一生的故事》可以说是进入第二个禅境(实际上《领悟》发表后很长一段时间特德姜几乎没有发表作品,直到七年后《你一生的故事》发表)。当事物发生和消亡时,我们是因果感知,而七枝桶是平行感知,其实并非完全平行,而是他们对因果即便知道也保持了不知道。此处之玄妙很难不让你想起金刚经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想起金刚经里无处不在的“所谓××即非××”,即意识到因果,又马上否定因果,意识到什么即非什么。对我们来说,要克服因果论思维太难了,我们当然无法做到像七枝桶那样完全忽视因果,但可以按照佛教方式来训练“洞悉因果后却视因果为空”。
七枝桶的故事隐含了对逻辑和理性的高度怀疑,而七枝桶的思维方式很有可能更逼近真正的真实,而这种真实是反逻辑的。比如,当我们面对一个人时,我们的日常相处模式都是预设先验的判断,这是因为你认为你面对的是一个有来龙去脉的人,一个由历史由来组成的人,而不是一个纯粹的此在的一个人。真实情况是,这个人的确有他的历史演化逻辑,但你看到的历史演化逻辑却很有可能并不正确。你顶多可信任的是他的部分已知的演化历史,即便这些看上去已经公开确凿的演化历史也不过是一个人历史的很少一部分,更不要说将这些历史串成逻辑。这种因果由来很有可能是错误的。七枝桶的行为方式告诉我们,当我们我们面对一个人,不要面对一个带了预设逻辑的人,最好是面对一个纯粹的人。当你这么做的时候,跟人的相处模式就会有重大改变,所谓成见不过就是对一个人预设了逻辑因果,并对这种逻辑持有先验的价值判断,这种判断通常会让人陷入先入为主,从而丧失交往的其他可能性。
这是针对一个人的情况,如果是针对一个群体一个国家呢?在这里,特德姜用科幻的方式呼应了休谟对认识论传统对理性主义的挑战,同时也呼应了佛教所谓“逻辑不是智慧的来源”——我们没有办法真正信赖逻辑,我们无法洞悉一切。在因果链条中,只要对其中某个逻辑链的信息掌握和理解出现偏差,因果关系就未必成立。逻辑并不可信赖,推理容易让人走上理性的歧路。真正智慧的方式反而是七枝桶世界的方式,也许所有的存在都有其因果链条,但你最好接受眼前这一链,不要太在意每一链的前后链以及他们之间的因果关系,你只需要感受每个当下并完成当下的每一链即可。当特德姜写到这里的时候,不能不触碰到“时间”和“命运”、“自由意志”这几个根本概念。如果理性和逻辑不可靠,如果人们破译和改变因果关系的努力都是徒劳,是否意味着自由意志并不存在,而一切其实早就是注定好的命运?如果命运是注定的,自由意志不存在,那就可以不再考虑因果,不再试图改变因果,而因果关系意味着先后意味着时间,那是不是意味着时间的消失?这几个问题,是特德姜小说中持续关注的主题,比如写于2005年的《前路迢迢》。
至此,特德姜从符号系统出发的主体思考基本完成,但2013年发表的《双面真相》仍然从某种程度上进行了补充和完善。之所以有这篇文章,是因为时代出现了变化,互联网时代让视频图像变得无处不在,特德姜在这篇小说的后记也说他写作的原因是因为他听到有人在做报告时指出,人类未来有可能对一个人生命的每个时刻进行连续不断的视频记录。事实上,这个时代到今天(2021年)已经接近实现了。特德姜敏锐地发现全视频记录将对符号系统进行挑战——人们之所以要建立符号系统很大部分原因是因为要记录所有的事件,从而进行叙事,无论是个人的记忆叙事还是一个民族或共同体的政治叙事文化叙事。作者写了两个主角,一个是全视频记录时代的记者,一个是中古未开化的部落中的学习文字记录的小伙子吉金基。记者在自己的个人叙事中构想了他跟自己的女儿关系,通过调查全视频记录却发现自己的记忆有误,从而发现自己的整个关于女儿关系的想象都是错误的。作者写到:“我们不断改写过去,以适应自己的需要,支撑起关于我们自身的故事。错误地阐释个人历史,把以前的自我当成现如今崇高自我的根基,我们每个人都在犯这种记忆错误。”有了全视频记录之后,“我们将用完整的数字记录取代易变的大脑记忆,用真实记录取代反复讲述中演化出的故事。在我们的思维里,每个人都讲从口头文明进化成文字文明”。在这个主角故事中,作者似乎支持了全视频时代对追求真相的好处。但有趣的是部落小伙子吉金基的故事,他通过学习文字发现了古老文书中记载着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将会改变他们的部落叙事,从而在实际政治上出现巨大波动,到底选择忠于文字还是忠于部落眼前的政治利益,吉金基选择了后者,抛弃了文字。
2015年发表的《大寂静》,这篇字数较短的命题作文写了符号系统的声音符号,这是作者较少写到的一种符号,当然也写得并不是很深入。至此,特德姜直接描写符号系统的小说基本介绍完毕。在特德姜小说中,其他小说也写得非常妙,但我是从语言学进入特德姜世界的,而我认为,语言学是特德姜创作生涯的线索。从语言学到理解世界的符号系统,到这个符号系统如何作用于人的意识情感,再到这个系统与宇宙终极力量的碰撞,构成了特德姜的颅内风暴。穿越特德姜的颅内风暴,我不断触摸无限旋转的逻辑门,超越逻辑的更大的逻辑门,可是无论如何玄妙,玄妙之上终极必须要讨论到宇宙的终极力量,就像所有从语言学出发的小说也必然要回到“时间”、“命运”、“自由意志”这些终极话题。在《七十二个字母》中,特德姜说到:“一个新物种需要祖辈有海量后裔栖息在其生殖器官内,如此形体所包含的有序度超乎想象,一个纯粹的物理过程能创造出如此巨量的有序度吗?虽然我们知道能用词语创造有序度,但创造一整个新物种所需的名字必须拥有难以衡量的力量。想把命名学掌握到这个程度,只有上帝的伟力才搬得动,这就是神之所以是神的原因”。说到底,理解符合系统具有思维上的乐趣,能够进入智慧之门,但再大的智慧也必须匍匐在上帝之下。这就是特德姜小说中无处不在的宗教意识。
在《巴比伦塔》中,人们花费那么久砸出的天堂隧道却通向了地球地壳;在《地狱是上帝不存在的地方》中,尼尔这个为了追寻爱人而追寻上帝之光的人没有犯下任何错误上帝还是让他下了地狱;在《脐》中,地球和太阳系原来不过是上帝一个被遗忘的备胎。在这些小说中,特德姜不断在说明上帝是一个更强大更永恒的力量。上帝就是宇宙的设定,就是命运的不可挑战,就是宇宙的根本律。语言的创造符号系统的理解只不过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上帝,理解永恒的神秘力量。符号系统是宇宙的秘密,也是我们理解宇宙的边界,应当葆有敬畏之心,但特德姜又说:“(即便上帝抛弃了我们)我们人类能够为自己的生命创造意义”。在这些小说中,没有上面所说纯粹语言学的那种玄妙,但对宇宙终极力量对人类以各种超越自我接近上帝的描写极为恢弘瑰丽。至今仍然难忘第一次读《巴比伦塔》时无与伦比的震撼,作者对造塔工程技术细致缜密的描述,对塔上塔下景观的壮观想象,让人惊叹,只有这样的语言才能配得上如此宏大的想象。特德姜写了那么多关于语言的论述,他自己何尝又不是语言的炼金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