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烟酒茶
父亲的烟酒茶
劳拉
父亲是个聪明人,一辈子去过不少地方,他有语言能力,会说很多方言,也会说几句英语。他的英语是在北京有名的汇文中学打下的基础。汇文所教的对中国人姓名的威妥玛拼写规则,深深影响着他,一直到死他都固执地将自己姓氏的首字母写作“K”。他有几套培罗蒙西装和整盒的名牌领带,最近我偶然发现,家里的一个缝纫线团也是他留下的70多年前的美国货。可是我现在关于父亲的印象,竟只是一些烟酒茶的记忆。
父亲好的是烟酒茶,这是母亲一辈子恨的。但是父亲享用的烟酒茶,分明每况愈下,越来越大众化、低端化。
我开始替父亲买烟,父亲已经只抽0.22元的劳动牌了。他努力控制自己,一天不要超过一包,我便饶有兴致地充当监督员。发香烟票的时候,每旬有不同品牌香烟的配置,父亲也只舍得买劳动牌和0.17元的浦江牌,很少买0.28元的飞马牌,更不买0.35元的大前门及更贵的牡丹牌——尽管家里有漂亮的圆形大前门烟盒,有漂亮的邓禄普橡胶圈包裹的陶瓷烟灰缸。父亲还有一只镀银的铜质自动烟盒,很精致,也很气派,他的打火机却是金光闪闪的。而这两件器具,自我记事起,就是我的玩具。
上世纪六十年代,商店里有售古巴砂糖,比我们自己的榴花砂糖便宜,而古巴雪茄也在商店有售。父亲抽过古巴雪茄,我听他跟别人说起雪茄的味道,还有跟其他雪茄的横向比较。现在我猜想,他说的应该是抗战时期在重庆“美国救济总署”混事时抽过的什么品牌。
有一天父亲在家叹气:冷酒伤胃,热酒伤肺,没酒伤心!他天天要喝酒,而这天家里没酒,对面卖酒的油酱店已经打烊了,他便到路口的小饭馆里去喝酒。喝着喝着伤心起来,他不禁击节哼唱起杨四郎的西皮慢板: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不料小饭店里有人听出这是“四旧”戏,一个小型的现场批判会立马在饭馆里举行,挨了批的父亲狼狈地逃回家来……
我给父亲打过土烧、绿豆烧,还有香雪酒、五茄皮,买过整瓶的濉溪大曲。南京西路1782号在静安区,当年却是“长宁冷库”,夏天他们开售生啤,我那时已工作了,也替父亲去那里买过。父亲过60岁生日的时候,姨夫给他送来了两瓶“西凤酒”。他很高兴,姨夫也很高兴,他们就酒的话题讨论了很长时间。
父亲叫我买茶叶的时候,他已主要喝茶叶末子了。我去茶叶店买二两花茶末子,很便宜,只要一角几分钱,还有我喜欢的那股香味。其实茶叶末子只能冲一泡,后面续水就权当心理安慰了。我年少没有感觉,完全不能体会父亲对茶味的需求。有一天,父亲买回一种大叶子深颜色茶,外面是用类似竹壳箬叶什么的包装着,茶味奇特,是我从没尝过的。我问是什么茶,父亲的回答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概念,我转身就忘了。多少年以后,在一次聚会上,朋友说要请大家喝普洱,而且是熟普。我不懂,随便跟众人附和着。茶上来了,我抿了一口,熟悉的茶味顿时让我想起,这就是当年父亲买来的大叶子茶!
尽管父亲已离我远去,但他生平的这三个小嗜好一直刻在我的记忆里。但愿在天国,仍有一支烟、一杯酒、一壶茶,陪伴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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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网络 | 编辑:渺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