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生豪 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用网络语言来说,朱生豪可谓民国“闷骚男”的典型代表,作为大翻译家,绝对是“闷”出了境界。他自己承认:“一年之中,整天不说一句话的日子有一百多天,说话不到十句的有二百多天,其余日子说得最多的也不到三十句。”半师半友的夏承焘也说他:“其人今年才二十岁,渊默若处子,轻易不发一言。”就这样一个闷葫芦,写出的情书却暖心至极,“骚”得别具一格。
朱生豪原名朱文森,1912年2月2日生于浙江嘉兴鸳鸯湖畔的一个破落商人家庭,母亲朱佩霞家里开布店,父亲陆润是店员,后来做了上门女婿。朱生豪的生日本是改用公历后的2月12日,但那天溥仪宣布退位,其父帮他把生日提前了十天。朱生豪四岁启蒙,五岁读小学。九岁毕业时,为甲等第一名。按老规矩,保长亲自送来了红纸报单,让家族一时荣光。
考入嘉兴高小,朱生豪大量阅读的同时开始发表诗歌。但家里连遭不幸,布店和袜厂倒闭不说,母亲与父亲也先后亡故。在寡居的姑妈帮助下,他插班到秀州中学,正式改名叫朱生豪。1929年,他被保送到杭州之江大学深造,主修中国文学,兼攻英语,对这位总考第一的学生,有师长评价:“聪明才力,不当以学生视之……英文甚深,之江办学数十年,恐无此不易之才也。”
这是一所基督教大学,前身是宁波崇信义塾,1867年迁往杭州,先后改名为育英义塾、育英书院,1914年定名为之江大学。鸦片战争爆发后,外国传教士在中国通过开办教会学校、医院、报刊和印书馆来传播基督教,同时也传播西方的科技和人文思想。一位传教士曾在《教务杂志》上这样写道:“办学校可以触及社会、道德、民族心理等方面,比在军事上派出海军舰队、商业上输出产品以及其他任何可用的手段,更能产生潜移默化和根本的变化。”
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朱生豪遇到了自己命中的“女神”——宋清如。这女子出身书香门第,很有个性,长大以后自作主张地退掉了娃娃亲,说自己的婚姻绝不以嫁妆为代价。在之江大学,她不讲究衣着,声称“女性穿华美衣服是自轻自贱”,傲然道:“认识我的,是宋清如;不认识我的,我还是我。”宋清如英气勃勃,兼之才华出众,施蛰存读了她的新诗后评价说:“一文一诗,真如琼枝照眼……我以为你有不下于冰心之才能。”
为了加入校园诗社,她以一首《宝塔诗》作为“投名状”。朱生豪读了这首诗社里唯一的新诗,微笑着把头低下去,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几天之后,朱生豪给宋清如写了一封信,附上自己写的三四首新诗。自此二人便经常通信,以诗会友。毕业之前,朱生豪不再闷骚,写了三首《鹧鸪天》向宋清如表白,其中一首是:
楚楚身裁可可名,当年意气亦纵横。
同游伴侣呼才子,落笔文华洵不群。
招落月,唤停云,秋山朗似女儿身。
不须耳鬓常厮伴,一笑低头意已倾。
大学毕业后,朱生豪到上海世界书局做了英文编辑,宋清如仍然留在之江大学读书。1937年,江浙沦陷,宋清如先后逃到重庆、成都教书,而朱生豪依旧在上海工作。分居两地,他们只有通过书信传递情思,恋爱谈了十年,其中九年都是在纸上谈的,信件积攒下来颇为壮观。
在苏州女子中学念书时的宋清如
可惜的是,因为战乱,宋清如写给朱生豪的信全部遗失了。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信,也只保留了1937年8月之前的。许多年后,《朱生豪情书》出版,收录三百零八封情书,后世文青一直公推朱生豪为“世上最会说情话的人”,很多语句堪称情书的典范。
比如:
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缘故,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比如:
我想要在茅亭里看雨,假山边看蚂蚁,看蝴蝶恋爱,看蜘蛛结网,看水,看船,看云,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地睡觉。
比如:
醒来觉得甚是爱你。这两天我很快活,而且骄傲。你这人,有点太不可怕。尤其是,一点也不莫名其妙。
比如:
不要愁老之将至,你老了一定很可爱。而且,假如你老了十岁,我当然也同样老了十岁,世界也老了十岁,上帝也老了十岁,一切都是一样。
比如:
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
比如:
我一天一天明白你的平凡,同时却一天一天愈更深切地爱你。你如同照镜子,你不会看得见你特别好的所在,但你如走进我的心里来时,你一定能知道自己是怎样好法……
比如:
以前我最大的野心,便是成为你的好朋友;现在我的野心,便是希望这样的友谊能持续到死时。谢谢你给我一个等待。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须是一个辽远的期望,不给你到达最后的终点。但是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这目标,永远是渴望。不实现,也不摧毁。每发现新的欢喜,是鼓舞,而不是完全的满足,顶好是一切希望化为事实,在生命终了的一秒钟。
除了写情书,朱生豪还专注地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翻译《莎士比亚全集》。他之所以做这件事,是因为一要给宋清如一件够分量的礼物,二要为中国人挣个面子,因为当时中国并没有一部完整的中文版《莎士比亚全集》。翻译工作从1935年就开始了,“八一三”事变时,世界书局被占为军营,全部译稿毁于一旦,朱生豪只好从头再来。
朱生豪与夫人宋清如
1941年12月7日,珍珠港事件爆发,日军冲进了报馆,朱生豪与排字工人们一起逃出,再度失去了全部译稿和重新搜集的大量资料。尤为痛心的是,这次丢失的还包括他的三本诗稿和宋清如的两本作品。
也算老天爷开眼,1942年,苦恋十年的情人终成眷属,虽没有如承诺那样翻译完毕《莎士比亚全集》。老友夏承焘送上婚联:“才子佳人,柴米夫妻。”宋清如概括得更精准:“他译莎、我烧饭。”
新成立的家庭,经济上十分拮据。朱生豪夫妇无力入川避难,只得到常熟岳母家暂住。其间两人闭门不出,朱生豪花了半年时间就译完莎士比亚的九部喜剧,只是寄居生活终究有许多不便。1943年1月,朱生豪携妻返回嘉兴老家。那时候生活清苦,宋清如除了照顾家务之外,还得做针线活补贴家用,好在夫唱妇随、琴瑟相和。
1943年春节,宋清如回娘家过年,一去二十多天。朱生豪翻译之余,每天到门口等妻子回家。一天雨后,落英缤纷。他捡起片片花瓣,写道:“一夜我都在听着雨声中度过,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夜里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夜里失眠,那也是何等的有味。可是这雨好像永远下不住似的,夜好像永远也过不完似的,一滴一滴掉在我的灵魂上……”
宋清如回来后,看到丈夫清瘦了不少,看到那一堆花瓣,心疼不已,再也不肯离开痴情的郎君。朱生豪的身体本就不好,生活清苦加上超负荷工作,他终于病倒了。
1944年11月底,朱生豪病情加重,昏迷中突然高声背诵莎翁戏剧原文,清醒后对妻子说:“莎翁剧作还有五部半没有翻译完,早知一病不起,我就是拼着命也要把它译完。”同年12月26日中午,朱生豪忽然大喊:“小青青,我要去了!”待到宋清如赶过来,发现年仅三十二岁的夫君已经离她而去。
在朱生豪长眠的故居,儿子朱尚刚教授告诉人们,父亲朱生豪一生,北面没有过长江,南面没有过钱塘江,而且手上只有两本英文词典。朱生豪或许没有另一位译者梁实秋有名,但他用他短暂的生命为后人留下了一百八十万字的莎士比亚剧本,并对其进行了精心分类,为无数人阅读膜拜。朱尚刚说:“很多人不相信,这部优秀的译作是一个从来没有出过国的人翻译的。”
朱生豪生前曾对妻子说过:“要是我死了,不要写甚么在碑版上,请写在你心上:这里安眠着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朱生豪去世五十三年后,宋清如去世,与朱生豪合葬一起,她让人在墓碑上留下了这样的一段话:
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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