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相轻
作家相轻
——兼谈不宜提倡学生文言文作文
█唐甫成(Angelo)
近日,某市举办了一场高规格的征文活动,作家扁舟技高一筹,独占鳌头,获得特等奖,奖金五千块。可是他的心情十分抑郁,一连几天闷闷不乐。原因是,一位得二等奖的女作家水草鄙夷他,对评委说:“别人得也就算了,就他那文章……”尽管他一直是她的粉丝,十分推崇她卓越的写作技艺,但她这话一出便人设崩塌。
当我知道事情原委时,真希望并不知道。因为,“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话题虽老,问题却新,若参与评论可能使人不快,两头受气;可我又不想阻止思考,只好就事论事,以点带面,把自己的心得抖落一番。
扁舟和水草都是文章大家,作品风格迥异。前者集记者、作家、古典诗人于一身,为文高屋建瓴,提笔化字,简洁凝练,笔锋常挟古风,融景入事深得赋比兴之法,因此旁征博引,气势磅礴,其综合写作速度,在当今文坛实属罕见。后者是名师,执教多年,声名遐迩,其作品文笔优美,语言生动,记人写事常以小见大,于细微之处显精神,擅长把人的情感和社会的变迁融合在对自然的描绘中,成功展示出事物变化发展的轨迹——这种细腻的描写,堪称高超的艺术。读者于本次获奖作品,约略可见这两位散文作家的独特魅力。
水草轻视扁舟,对其作品提出异议,表面上看似乎反对他的文体,认为太花哨,语言华丽,华而不实,好比一棵树,枝头繁花似锦,里面却空空如也,没结情感的果实,实质上她是受自己偏见的支配。正如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写道:“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翻译成现代文,意思是:“文人互相轻视,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傅毅和班固两人文才相当,不分高下,然而班固轻视傅毅,他在写给弟弟班超的信中说:‘傅武仲因为能写文章当了兰台令史的官职,但是却下笔千言,不知所止。’大凡人总是善于看到自己的优点,然而文章不是只有一种体裁,很少有人各种体裁都擅长的,因此各人总是以自己所擅长的轻视别人所不擅长的。”
文章体裁不同,本没有可比性,若非得要一决高下,分出胜负,关键看站在何种立场,以什么为标准。扁舟之所以夺冠,是因为他以记者的敏锐,深刻领悟了活动宗旨,明晓征文意图,用壮丽奇崛的语言电晕读者,征服评委。他下笔虔诚,直抒胸臆,以城市名片的发展史为主线,反映了“城市坐标”在当政者的主导下已成为家乡人民心里的一座不朽的丰碑。直接的美更加扣人心弦:他有一支生花妙笔,点石成金,不是以小人物的视角来赞美家乡,赞美党和政府,而是立意高远,用城市名片作象征,使读者从中领略到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经济所取得的辉煌成就。而水草是用以小见大的手法来表现主旨,情真意切,淳朴平实,犹如深山村姑,虽令人心往,但品牌代言,明星上位,因此她无缘特等奖也在情理之中,并不意外。当然,他俩的作品并不是无可挑剔,共同的缺陷是:既没有宝贵的知识,又没有深刻的见解。尤其是在这种以改革开放为主题的征文中,“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应把文章的功德作用提高到相当的高度。
一直以来,文坛上流行一句玩笑话:“文章自己的好,老婆别人的好。”对他人作品的鄙薄程度,扁舟不比水草弱,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以自己的所长去看别人的文笔,若不入他的法眼,即流露出鄙夷不屑的神色,内容不看便断然否决。三年前,我曾和他一起共事,期间他多次强调说:“古文功底差的话,先天营养不良,写文章没有力量,起承转合不流畅,松松垮垮的。”这句话本身是对的,也特别适用于某些短文,但若以此为标准推崇古文,并用古文风去衡量文章优劣,甚至提倡在考试中给文言文作文打高分,那它就显得太狭隘了。首先,中国虽有数千年文明但创作的长篇巨著却少得可怜,其中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古汉语在表达能力上十分欠缺,不如西方语言,于是五四先贤才用西方语法对古汉语进行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手术,从而诞生了现代汉语;现代汉语的表达能力明显强于古汉语,若精通它文笔自然精美,若不能运用自如,常依赖古文,那也可以说是没有学好现代汉语的缘故。其次,英国著名小说家H.G.威尔斯在其《世界史纲》(1920)中发表了对中国人的看法,很多观点不无道理,他认为中国人的语言太简、文字太繁,不利于精确思维,束缚了中国人的思想与文化,阻碍了社会经济和科学技术的发展;中国的官僚阶层将注意力集中于古典文学格式,胜过集中于思想和现实;中国不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强国,原因不是中国人愚昧,甚至都不是中国的专制制度,大概是由于他们的语言和文字的复杂,而不是由于任何别的可以想象到的原因。再次,巴尔扎克、查尔斯▪狄更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莫言等,他们虽然在使用各自的语言时文笔并不高雅,但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鲁迅的文笔简洁凝练,炉火纯青,独步天下,可是没作出长篇来;文笔卓然,绝对利于写作,但文笔一般,不带古风,抛弃古文字的奇技淫巧,也能成为杰出的长篇作家。对这三条,我曾试图提醒他思考,但刚一开口他就坚决如铁地打断我的话,我想了想还是别探讨为好。值得指出的是,前两条的理由能充分说明:不宜提倡学生文言文作文。
只要是人,都难免受其偏见的支配,作家也不例外,所以自古就有“作家相轻”这个话题。一个作家如果对自己和他人作品的评价有失公允,那可以从他的个性、直觉、感情、阅历、经验、癖好、环境、知识的广度与思想的深度上,探究原因。但一个正直而坚定的作家能看到自己的不足,并以自己的不足去肯定和赞美别人的亮点,进而影响读者也能客观地看待事物。这样的例子,在中国文坛上并不鲜见:
1927年,来中国探险的瑞典国家学会会员斯文·赫定,想推荐一名中国的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于是,刘半农、丁文江分别向其推荐鲁迅和梁启超。斯文·赫定便托刘半农询问鲁迅的意见,刘半农则让台静农给鲁迅写信探询意见。鲁迅在回信中写道:“静农兄:请你转致半农先生,我感谢他的好意,为我,为中国。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们得不到。你看我译的那本《小约翰》,我哪里做得出来,然而这作者就没有得到。”鲁迅没有创作长篇小说,他首先看到自己的不足,看到自己与世界其他作家的差距,而干净利索地婉言谢绝了。
不久,梁启超逝世。斯文·赫定便想推荐胡适,并当面希望胡适把著作译成英文。对此,胡适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此事我有我的意见:如果他们因为我提倡文学革命有功而选举我,我不推辞;如果他们希望我因希冀奖金而翻译我的著作,我可没有那厚脸皮。我是不配称文学家的。”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先驱,白话文运动的旗手,民国气质的缔造者,如果从品格、风范、学术以及对中国文化运动的巨大贡献上来评,他获两次诺贝尔奖都不为过。但他本质上是位学者,不是职业作家,他的大量著作都是有关中国文化的学术研究。胡适没有因为扑面而来的巨大荣誉而伸手相迎,而是首先公正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刻画自己的不足,并没有着手将自己的著作译成英文,而与诺贝尔奖失之交臂。他是一代宗师,资助过帮助过的人有林语堂、季羡林、吴晗、罗尔纲、周汝昌、李敖、沈从文、千家驹等等,这些人后来成为中国的文化精英。他的高风亮节,一直为世人所敬仰,值得每个人学习效法。
2012年莫言荣膺诺贝奖文学奖,很多作家纷纷发表了自己的欣喜之情和祝贺之意。作家余华说:“从文学的标准来看,莫言起码可以拿10次茅盾文学奖了。因为90%茅盾文学奖的作品都比不上莫言最差的一部。”他对莫言的评价甚高,表达了很多作家不及莫言的意思,却回避了拿自己跟莫言一比的“义务”。这是有原因的,他的《活着》畅销几千万册,而且还在持续畅销,可能他的底气和信心告诉他自己:等到以后再比较也不为迟嘛。这实质上也反映了他的一种客观的态度。
而散文家雨花,则心直口快。“莫言得奖,太棒了!最喜欢莫言的《生死疲劳》,他的小说充满方言,可以彻底看到村落的经验是如何给人充沛的生命力,最泥土的人就最国际。每回读莫言的小说,都会感叹,我不如他。”雨花直言自己的短板,令人敬佩。当然,我们不能据此认为雨花的文章在莫言之下,因为事实并非如此,她的文章力量与功德在华语文坛上罕有其匹。即使在她并不擅长的为数不多的小说中,也有精美的篇章:我觉得她的《堕》里的某些章节写得好得不可能再好了,至少没有哪一个男性作家能写得出来,除非他能破解生命的奥秘。
事实上,莫言更多的是一位小说家,擅长讲故事,讲得石破天惊,翻江倒海,直击人的心窝;写文章并不是他的主业,也不是他的强项,即便在他的诺贝尔奖获奖演说中,他通篇也在讲故事,讲了一个又一个,讲得不知疲倦,欲罢不能。他并没有“按惯例就文学的性质和方向发表个人的或学者式的评论”,也没有“阐释一下作家的崇高义务和责任”,我认为这是一种遗憾。我们不能因为他是诺贝尔奖得主,就说他什么文章都能写,那将是一种美丽的误导——我想这也是他不愿意听到的。
其实人人都是作家,都在书写人生,书写自己的故事,和关乎自己的一部书。所以,“作家相轻”这个题目适用于每个人,它能启迪我们深思熟虑,审己度人。这是我写这篇文章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