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母—后娘】/ 王 茸
我的舅母出生在一九四三年，在我幼时最初的印象中，她非常的漂亮，她个子不高，双眼皮,大眼睛，白白的皮肤，梳着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穿着一件蓝红白相间的格子上衣，一条葱白色的裤子，脚蹬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得体大方。她聪明能干，又有文化，成了我外婆这个小村庄的一道亮丽的风景。她走在石川河边的小路上，引得塬上塬下的不少人跟前跟后地跑着看。
她是富平县城里一个老户人家的掌上明珠，曾经是陕西矿山机械厂的卫生员。后来下放回来。嫁给了我舅舅。
我舅舅当时是官家河村有名的高材生，长的也很英俊，这个坐落在石川河畔的村庄，只有十几户人家，他是五十年代唯一考上大学的高材生，后来因身体有病没有上成学，在县城里教中学。舅舅能写能画，是当地有名的才子，我小时候在外婆的窑洞里翻过舅舅的遗物，看到了舅舅画的小人书和他的书法，还有好多好多的书籍。其中俄罗斯文学最多。
漂亮的舅母和有才的舅舅经人介绍，成为一对完美的才子配佳人，成为人人羡慕的美满婚姻。外婆和外爷把舅母像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呵护着。我小时候常住外婆家，外婆叫起舅母来，像呼唤着她的心肝宝贝“芳儿，芳儿”。舅母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唐金芳。
外婆爱儿子、爱媳妇，更爱她的三个小孙孙。舅母在大队当赤脚医生，外婆基本上包揽了全部的家务活，就连舅母的衣服都给洗了。一家人和和美美，其乐融融，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谁知好景不长，舅舅身体本来就不是太好，后来又生了肾病。在他三十一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留下了三个嗷嗷待脯的表弟妹和年轻美貌的舅母，还有年迈的外婆和外爷。这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无疑使塌天大祸，外婆外爷肝肠寸断，哭的天昏地暗；舅母痛失爱人，看着这老老小小的一家人，心中更是悲痛欲绝。
舅母成了年轻的小寡妇，漂亮的小寡妇引得周围村子的许多男人想入非非。舅母二十八岁，二十八岁可是一个女人成熟的花季呀！为了未成年的儿女，为了这个不幸的家庭，为了一对失去儿子的老人，舅母咬着牙留了下来，用她柔嫩的肩膀支撑着这个家庭，艰难的生活在人们的流言蜚语中。在我国七十年代的农村，人们的封建思想还十分严重，她艰难地活在周围不少邪恶和淫荡而有不怀好意的野狼一样的眼睛中，然而，在逆境中的她，勇敢地挺起了腰板，从容地迎接着周围随时到来的羞辱和诽谤！
她对工作认认真真，她为许多产妇接生，迎来了好多的小生命，从来也没有出过任何差错，村子里的好多大娘都把她当做亲闺女，经常做好了饭请她去吃。她的美丽和能干，招来了有些女人们的嫉妒和不满，长舌妇们在街头巷尾嚼着舌头，给她编排着风流故事。
她小心翼翼的苦度日月，尽量躲避着周围的流言蜚语，就这样也避免不了一些是是非非，甚至和男人说话，也会让有的人说三道四。也有些男人垂涎她的美色，想和她另组家庭，但一看见她的几个孩子和两个老人，都望而却步了。
外爷和外婆深知寡妇门前是非多，也不去想一些不愉快的事，只是一心一意的抚养着她们的宝贝孙子们，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孩子们快快的长大。
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寡妇的日子更难过。舅母每天上下班，不论走到哪里，周围的压力都会如泰山压顶般令人窒息。一天早晨，妇女们在河滩上锄玉米，舅母出诊去给一个有病的男人打针，刚走到坡头，就被一个是非精女人看见了，煽风点火地喊大家去捉奸，妇女们一下子包围了病人的窑洞，窑洞的门虚掩着，妇女们刚走到跟前，舅母已打完针往出走，看见门口的女人们，舅母明白了这伙人的阴暗卑劣的心理，气得浑身打颤，嘴唇发青，踉踉跄跄走回家，一头扑到床上昏迷不醒。
外婆在河滩上放羊，把刚才的情景全部看在眼里，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爬不起来。
那天晚上，外爷和外婆向她摊开了牌；“走吧，芳儿，孩子我们给你养大，你走吧，家里就不留你了……”外婆哭得泣不成声，她也哭成了泪人。但她还是不能走，她舍不得她的孩子们呀！
外婆和外爷一反常态，对她的态度变得厉害起来，她一回到家，外婆就百般刁难，甚至歇斯底里的和她吵架，她默默的忍受着，从不回嘴。她知道婆婆是为了逼走她，可是，她不想让自己的几个儿女受到影响。
最终，她还是无奈地走了，一步一回头地走了，离开了让她牵肠挂肚的家，离开了她三个未成年的儿女，离开了把她当亲女儿一样对待的公公婆婆，她是被陈旧的封建世俗和某些人阴暗卑劣的无端猜测赶走了……她坐在干枯了的石川河岸边，眼睛直呆呆地望着苍天，欲哭无泪，她该向何方呢？
此时正是深秋季节，一只孤雁从阴暗的天空飞过，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仰望长天孤雁，她泪如雨下……
长空孤雁悲凄鸣，独自挣扎飞途中。千里迢迢身无伴，自己怎样度秋冬？在苍茫暮色中，舅母沿着河岸向前走去，两岸河提上的芦苇荡里一只野鸭子扑棱棱地贴着水面飞起。而舅母也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转眼间，几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舅母。舅母，你到底在哪里呀？
在七十年代的一天，我去富平县办事，推着自行车正在刘昭坡上往上爬，忽然有人在喊我的小名，这不是我的舅母吗，我激动得迎了上去。
舅母，你好吗？我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舅母老了，她的眼圈周围有了皱纹，但还是很漂亮，她的旁边站着一个低个子男人，他是舅母现在的丈夫。
不久，舅母和他的丈夫落户到了外婆的村庄，她要守护她的几个儿女啊……她离不开她的孩子们呐！舅母他们住在一个废弃的豆腐房里，房子的四面透着风，上面露着雨，他们在烧豆腐的锅头上支起了一个床，搭起了炉灶，建立了一个简陋的家。
舅母的第二任丈夫老马，是铜川煤矿的工人，人不坏，就是脾气古怪，刚开始他还对舅母不错，一九八零年，舅母的小儿子出生了，舅母整天在忙忙碌碌中苦度着艰苦的日子。舅母经常拿着老马编的笊篱，到县城的街道上去卖。卖回的钱全部交到老马的手里。可是，脾气越来越坏的老马，根本就不把她当人看，动不动就对她拳打脚踢，百般谩骂。
在外爷死去三周年的那天，老马竟然当着我们家许多亲戚的面，对舅母百般羞辱和谩骂，善良的舅母竟然一句也不反驳，岁月的磨难似乎早已使舅母习惯了逆来顺受的日子。
我忍无可忍，指着老马的鼻子，狠狠地把老马收拾了一顿，老马才收敛了许多。我们走了以后，舅母的日子更难过了，
有一天，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说舅母自杀了，她躺在路旁的草丛中，口吐着白沫，命在旦夕，多亏被路人发现，才救回了她的一条命。
舅母又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她的小儿子也早早地辍了学，小小的年纪就外出打工去了。
舅母，我的舅母，淳朴善良的舅母，多灾多难的舅母，我的可怜的舅母啊，你在哪里？
二零零六年，我母亲生了重病，我终于又见到了我的舅母，忠厚善良、有情有义的舅母，来到我母亲的病床前，陪着老人度过了最后的日子。
我了解我的舅母，舅母有情有义，她是在报恩，报答我的母亲几十年来为她照看三个儿女的恩情。她知道，在她离去的日子里，我的母亲和父亲，像照看自己的儿女一样，照看着她的孩子们。
埋葬完母亲，舅母又走了，她又去打工了，自上次从老马家出走，舅母已在外面打了十二年的工，十二年来舅母寄人篱下，听惯了周围的冷言冷语，看惯了人世间眉高眼低，从一个漂亮能干的女人，变成一个小心翼翼、自卑胆小、没有自信的女人。每当我看见她那怯生生的目光，心中就有一阵阵的痛疼和悸栗！
………
二零零六年，我的母亲去世后还没到三个月，我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为了年老的父亲有个知热知冷的的人在身边，也为了我长年流落在外的舅母有个归宿，也为了我自己，就将舅母和父亲这一对老人，撮合成了一桩婚事。也大胆地为一些单身老人树立起了一个榜样。
舅母到了我家之后，变成了我的继母。她和我的父亲相互扶持，使得我大病初愈父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我的舅母也从一个低头不敢看人的可怜女人，变得活泼大方了。你看她一双大眼睛，尽管周围有了许多的皱纹，但变得烁烁有神了，她每天乐呵呵的扬眉吐气的活着，一双巧手还能做出一双双漂亮的老虎鞋。她与左邻右舍和谐相处，村里谁家有了红白喜事，她都是第一个先去帮忙，她把家里的小院子整理得满园花开，满园果香。我的聪明勤劳能干的舅母后娘，我慈祥善良的舅母后娘，快八十岁了，还是我们村一道亮丽的风景。
我的外婆活到整整一百岁，在二零一七年的冬季辞世而去，在外婆晚年的岁月里，舅母无微不至的照顾着我的外婆，我的外婆见人就说；“还是我芳儿好啊！”
我的舅母后娘贤惠善良，乐与帮助她周围的一切人，我们村的乡亲们都喜欢她，小辈们都跟着我叫她 “妗子”，乡亲们都说她是我们村的“官妗子”。我常常回去看望她和父亲，她总是不厌其烦的给我做好吃的。我累了，她把床给我收拾的干干净净让我休息。她坐在门外，不让人打搅，不让人大声说话。渐渐地我对她有了依赖，回到家里要是见不到她，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人常说；母亲在那里，家就在那里，我深有体会。
一次我回到家里，只见父亲一人在家，一问才知道舅母去了北山亲戚家，我不顾周身的疲劳，开着车拉着父亲就到了北山，接回了我的舅母后娘。我为我有一个舅母后娘而感到幸福。
舅母后娘，我爱你，愿你健康长寿！
作者简介；王茸,陕西兴民种业有限公司董事，陕西省第十二届人大代表。三原县作协副主席(曾经)。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岁月无悔》散文集作者，业余爱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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