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倒影
文:冯六一
写苦楝子,其实是想写一些人和事。那些人和事,在我隐于深处的镜像里,经常莫名其妙地和苦楝子闪烁重叠在一块。也许是枣子样的苦楝子其状如那些女人清秀的脸,或者是其味如那些女人涩涩的心境。
苦楝树种在东井岭一条巷口的边上,就一棵,很孤独的样子,还紧挨着堆放芦苇垃圾湿润的墈边,感觉那真是一种宿命。但苦楝子树好像不择地方,蹿得很快,自顾自地茁壮。冬天,苦楝子树的叶片大多都被寒风搅掉了,剩下的几片残叶,在一种空落里,像几只栖息的瑟瑟的鸟儿。稀疏的枝干,暗紫色,望过去,好似印在一面墙上,线条显得繁杂零乱。春天来了好一阵子,苦楝子树的花才开,浓密的青绿间,点缀碎碎的朵,淡淡的白,把一条巷子溢满了清苦的气息。而到盛夏,结果了,树上叠叠的叶片之间,挂着的苦楝子像许多青铜铸出的小铃铛。苦楝子的表皮,那些细密的点点,仿若女子脸上渗出的雀斑。
水姑娘的家在巷口,与苦楝树为邻。东井岭上住的大多是水上人家,就是在江湖上打码头,斗风搏浪跑船营生的。水姑娘十几岁上班,她父亲是单位的领导,被照顾安排在行走洞庭湖附近乡镇航班的客船上,每天早出晚归,不用逆水上行常德,顺流下漂汉口,经常不着家。她的事我有很多是隐隐听来的,所谓隐隐,一是别人背着说道,声音低低的,我似听非听;二是来源,不是一个人的版本,具有一定的模糊性。我说不出那些处于隐秘情形的细节吸引人,只是想说出这个和我姐姐一般年纪的水姑娘,在我心里所留驻的本真影像。她年轻时还有几分姿色,穿着朴素,性情随和。岭子上的人都以为,凭她自身的条件,会找个好男人疼,厮守恩爱一辈子。可是世事无常,各人有各人的人生轨迹,才使生活有了起伏的波澜,纷呈的色彩。其实我们在心里默然安排别人时,很少有人清醒地知晓,自己都是被命运用一种模糊的笔划随意地在流逝的时间上涂抹。
水姑娘和她一条船上的轮机长好上了,那个男人是结了婚的。当时我是不可能知道这事的,因为还小。这是后来的事实,都知道了,我也就知道了。客班船每天走一样的水路,逆水浪花扑打,顺水压着浪花,除了几条漂上漂下的船只,四围是白茫茫的水。沿岸的景物荒寂、单调,使人倦怠和呆滞。在陆地,距离在心理上仅仅是一种阻隔;而在江湖,距离在心理上几乎就是一种隔绝。危机四伏的水,令人颤栗,更容易让人与人之间产生信任和依赖。船上生活的空间只那么大,也只那么几个人,天天面对着,一个锅里盛饭,彼此熟悉得可以嗅出体味。在这样的情境之中,水姑娘和轮机长的感情碰出火花,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了。可是感情如此浓烈,在那个缺乏情趣和包容的年代,其结果可想而知,她变得沉郁了。
后来,水姑娘也谈了几个男人,都没有成。水姑娘有个年龄只小月份的姨表妹,模样清清秀秀,性格文文静静,和她无话不说。姐妹俩在东井岭上经常手挽手,宛如一双亮丽的蝴蝶,飘进飘出,逛大街、看电影、扯闲白。东井岭上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一个个都嫁出去了,不知什么缘故,正当花样年华,她们俩却不与年轻的男人相往。岭子上的人说说道道,她们全然不顾。水姑娘的姨表妹一直陪伴她,到年近四十才嫁人。男的是一个市属小企业的厂长,破产后自己在做,他们的孩子现在英国留学。姨表妹的生活还算圆满,人们说,她命里的姻缘等的就是这个男人。
据说,水姑娘现在还和轮机长保持着暧昧的往来。她父母的丧事,都是轮机长帮着操持的。一天深夜,岭子上有人在东风广场的暗处听到水姑娘抱着轮机长怨泣。水姑娘年过半百,而轮机长已做了爷爷,他们俩还能保持这种暧昧的往来,我想,这里面肯定有许多可歌可泣的情感交融,有不弱于石烂海枯的承诺。婚姻是什么?是阳光下的一张纸,还是夜晚灵与肉的相拥。对这些构筑社会伦理的宏大论题,我只能轻轻地问上这么一句,但我知道水姑娘和轮机长的爱情是真实的。几十年像洞庭湖水流逝的光阴,可以见证。可是到底怎么来看待水姑娘呢?轮机长有一个完整的家,似乎还有旧式中国男人的享受;而水姑娘那一张脸由春天丰满的苦楝子变成了秋天干瘪的苦楝子,一颗苦涩的心还悬挂在冷寂的秋风中期待。我相信她还在用尽心力地燃烧着和轮机长有关的热情;不然,她的余生就只剩下怨恨了。如果让水姑娘回到她的春天去,我们还是只能看到她自己的选择。一棵树是有神性的,它为什么长在东井岭上,它又为什么长在水姑娘的家旁。
苦楝树还使我想起了一个女人。她是一个从川江下来的船工的妻子,在古城南区的“三八连”拖板车。那可是个卖劳力的苦活儿,每天不见光就出门了,昏黑才归家,在车站、码头、商店、工厂、农场到处拉货。几百斤重的各种货物,一个女人拖着板车满城跑。写到这里,我的心底沉沉的,眼角有些湿润。东井岭上有十多个这样像牛一样负重的女人,那都是我同学和伙伴的母亲,我很敬重她们。我小时候和伙伴去帮着他们的母亲推过板车,那些女人低着头弓着腰,额头和脸颊上黑色的汗渍斑斑,憋着身劲往前挣扎。回忆这样的情境,定格时光的镜像里弥漫着一种浓浓的酸楚。这个川江下来的船工的妻子,很豪爽,抽烟,喝酒,说话扯着喉咙喊,身板也壮实得像个男人样。老公长年在外跑船,很少归家。她寂寞难耐,休息时经常和搬运社的一个男人一起在家里弄几碟小菜喝酒。那个男人现在还在,我经常看到他端着一只精致的酒杯,但已步态蹒跚了,不知他迷迷蒙蒙的眼睛,是否还依稀晃过那个曾经入怀的女子。男人倒少言语,她的声音震得灰起。我们小孩子不懂那事,只当是她家的客人。但没过多久,东井岭上就弄出了一件震惊古城的事件。
文革末期,恩怨丛生。因为没有目睹那个夏天的晚上所发生的事情,我只能用据说这个词,叙说事件的概貌。女人隔壁邻居的男人是一个造反派的头目,曾在家里私藏枪支,被她检举过。晚上女人和搬运社的那个男人关着门喝酒,而冲进去与她有宿怨的人则说他们在巫山云雨。这很关键,在那个年代决定着事件的性质,男女私情可以定罪。女人被剃了阴阳头,挂着破鞋,送到了居委会的工人纠察队,关在黑屋里,男人也被打断了肋骨。
第二天早上,关在居委会的女人不见了,人们在东茅岭养路总段旁一个池塘边发现了女人的鞋子。可大多数人不相信这个平日里逞强好胜的女人会这样绝,还巴望着。过了两天,有人说傍晚时分在巷口那棵苦楝树下看到了女人。又过了两天,女人从池塘里浮起来了,这下大乱了。古城传出了事件的各种版本,还有的虚传说是打死后抛到水里的。民愤沸腾,穿梭的人流把个东井岭当作了大看台。大热天的,闹腾了将近半月。俗话道,屎臭三分香,人臭无抵挡。停柩的日子里,东井岭上很多老人都被臭薰得受不了,跑到外面去住。出殡的那天,殇夫带了几层口罩,棺木上淋撒了许多的花露水。那种浓浓的臭味,历经数日,才慢慢在东井岭上散去。最后的结局,隔壁带头的男主人遭受了七年牢狱之灾后,回来不久就辞别了人世。另一个起哄的女人也饱受苦狱,郁郁而终。一点邻里的小恩小怨,在那个时代失去人性的约束,泛滥成了深仇大恨。自此事件后,这几家的气象日见衰微。
这就是那些经常莫名其妙萦绕心怀,和苦楝树上的苦楝子重叠的一些人和事。我觉得,那棵苦楝树隐含了一些人的命运,而发生在那些人身上的那些事,是从树下的土壤里长出来的。悬挂着的苦楝子,总使我想起那些女人有时闪烁光泽,有时失去光泽的脸,而那种形似枣子可以入药的苦楝子的味道,我小时候好奇地尝过,苦苦的,涩涩的。
好在那棵苦楝子树,早被人伐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