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以后

一个人最痛苦的时候,只要问他:按1到10分打分,你此刻的痛苦的程度打几分?
不管他打几分,哪怕12分,他都有了一些安慰。这个问题里最重要的一个词,叫做「此刻」。它让人看到痛苦是会变化的,现在是一个状态,过一段时间又会是一个状态。
既然是一个变化的过程,它就不是「我」,不是「命中注定」。我们常常误以为自己是痛苦的主体,因为我们无论如何都受困于同一个躯体和灵魂,所以在承受痛苦的同时还要承担一份重量,那就是想象中的永恒:是否「我」就等同于痛苦本身?那我将注定无从摆脱。
但是不必担心,只要等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后就能变好吗?倒不是,也可能变得更糟。但更糟本身也是变化。我们能看到它的流动。「流动」就让一个东西的性质不一样。苹果不只是苹果,它也可能是一个苹果核,跟其他厨余垃圾一起走向被分类处理的下一步。一个苹果并非结论,只是流动的中间环节。而我们常常忽略了这一点。我们处在过程中,误以为当下就是全部,定格就是永远。需要在半空之外长出一双眼睛,审视这个流动的过程,才会惊觉自己沉浸在怎样的执著中。
你就安心了。痛苦也好,别的什么也好,都是流沙,只是这一刻迷住了你的眼睛。
孩子十几岁的时候,跟父母吵架。我说:这年纪总是要吵的,再等几年就不吵了。
再等几年。
听上去没什么技术含量,但这话可以安抚大部分的疑难。因为引入了时间这个维度,疑难的性质就不一样。它不是一个死结,不是一个人跟家人的关系「注定」痛苦。它让我们看到,困难只是一个阶段,是这个家庭在特定的几年里,家人之间还有怨可诉有架可吵的这一小块时间和空间,正在变化的特殊过程。是这一段的孩子,这一段的父母,这一段的依赖和冲突,这一段的朝夕相处,共同组成了一段不可再现的生命历程——它们是会过去的。
这是简单又有力量的干预。把人带到半空之外,在流动的长河上方注视一丛水花,心就定了:怎么样都是要吵的,也都是会过去的。我会告诉他们,这一段的目标不是不吵,只要「安全」地吵,吵过这一段就好。
也不用太在意吵什么,怎么吵,谁是对的,谁有道理,那都是当下一刻的无谓执著。停在那一段的时候,父母就会叹气:他怎么就不能听我们的呢?我们有我们的道理呀——是呢,等等吧,过几年吵得累了,孩子说不定就回过味儿来了。孩子也很生气:父母怎么就非要按他们那一套来,就不能接受我真实的样子吗?也一样,等等吧,他们还要一点时间。
度过这段时间的办法就是吵,吵得越激烈越好。激烈到极点,会有一个缓慢的放弃的过程。最后父母也绝望,孩子也绝望,不较劲了,爱咋咋地。然后反而好了,两代人放弃了徒劳的努力,反倒有了沟通的契机。这个转机不是凭空出现的,恰恰是前面的痛苦和绝望为铺垫转换而来。因为我已经看过了好多这样的故事,所以告诉他们:吵吧,吵不坏。
这些话听起来实在恼人,跟我学做咨询的学生有时会刁难我:「万一好不了呢?有的人一辈子都在抑郁,你能安慰他以后会变好吗?」我说不会,为什么老要安慰?安慰是想让他现在感觉好一点。但他自己也是可以好的,未必是病好起来,而是他可以接受这个病了。随着时间流逝,他会掌握如何跟病痛相处。
说得直白一点,痛到一定时间——足够长的一段时间——保持不变,人也痛麻了。
关键是能不能看到这段时间。
对于那些刚刚生病的人,我有时会告诉他们:还早呢,你这才哪到哪啊?——有意思的是,这句话反倒具有让人宽慰的力量。因为是在说,就算治不好,人也还有好久要活。
我知道他们想「立刻」把病治好,这想法反倒更让人惶然。我说你先去试试手头的办法,能治好当然好,治不好你再想别的办法,有的人要试几个月,有人需要好几年,直到绝望……但绝望并不意味着结束,反倒是最重要的转折点。因为绝望之后你才会开始接受,学习带病生存,你会发现越来越能适应你的病痛,越来越不拿它当一回事,生活质量会逐步提升……等到十年以后,你也会活得游刃有余。
(类似于一条邓宁-克鲁格曲线)
然后我回过神来,一拍脑袋:现在你还早呢,先试试吧,说不定都不用绝望呢。
把时间画成一条曲线,先画,然后再试。曲线总不免有起伏波折,但是已知了「有起伏波折」,再陷入这样的起伏波折中,心态就轻松一些。你知道变化就在未来等着你,那么唯一重要的,就是让自己心平气和地走过眼下这一段。甚至还当成一段历练,赏玩路过的风景。这话未免有些大言不惭。也有人会问,就算知道终点,痛苦的时候还是不能心平气和怎么办?——没关系,我们这才哪到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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