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与哲学》笔记

评价究其本质不是价值，而是存在方式，是那些作出判断和评估的人的生存模式，它充当价值的原则，人们以这一价值原则为基础进行判断。【存在方式本身没有价值，它只是一种价值指向，即一个或一群拥有特定价值观的人的信条。这让人想起希腊时期哲学家在街头宣扬自己的哲学理念，信条没有信众，其言说和写作就毫无价值，但另一方面，正是通过“评价”的形式，个人的存在得以体现。换言之，评判是价值的容器（客体），价值是未显之物，评价本身虽无价值，但人为了实现（自身）存在的价值，就必须进行言说。】——2

尼采的双重抗争表现为：一方面，他反对那些使价值逃避批判的人，这些人满足于开列现存价值的清单，或者以既定价值的名义对事物进行批判；另一方面，他也反对那些通过从简单的事实、从所谓客观事实中推导出价值来批判或尊崇价值的人。【重估一切价值。意味着价值已变得无可估量。在这里，无价与没有价值是同义的，失去了意义的信条就如同漏了水的缸，而其信徒则如同拿着勺子空舀残缸（点一盏无芯灯）——试图在无意义的反复中，寻求其中早已失落的意义。】——3

认为事物具有多重含义，认为存在很多事物，而且将同一个事物当作“这个，然后是那个”的多元主义观点，是哲学的最高成就【事物并不止于眼前看到的】，是对真正概念的征服。它标志着哲学的成熟，而不是对哲学的放弃，或是哲学的倒退。因为对事物的这一方面和那一方面进行评价，对每一事物及其意义进行仔细衡量，对界定事物以及确定事物在每一刻与其他事物有何关系的力进行评估——所有这些都属于哲学的最高艺术——阐释艺术。【美学，作为哲学的实践。艺术评论者的工作是，揭示作品的历史意义，解释它出现于这个时代的理由；不是要做关于作者的阅读理解，而是对于作品与社会关系之间的阅读理解。艺术家作为时代之眼，其作品必然阐述了时代之下人的遭遇与所思，从客观的角度自表象之下挖掘出其历史的思辨性。】——8

尼采的力的概念是一种力与另一种力相关联的概念：力在这种形式中被称为意志。意志是力的区分性因素。由此引出一种新的意志哲学概念。因为这一意志并非神秘地作用于肌肉或神经，更不是作用于“普遍物质”，而是必然地作用于另一个意志。【物理学与哲学的勾连。】——14

在辩证关系中，一切取决于否定的作用。……尼采从不把力与另一种力的本质关系设想为本质的否定因素。在与其他力的关系中，力即使处于服从的地位，也不会否定其他或非它的力，相反，它肯定自己与他者的差异，甚至以此为乐。【黑格尔的扬弃视所有的异为同，差异位于整体的不同阶段上进行互相的否定，通过否定他者来显现（肯定）自身。】——16

辩证法是一种辛苦的劳作，经验主义则是一种快乐的享受。【鉴于辩证法的否定特性，可以说它的使用是具有宗教性质的单边主义，以权威否定多数的意志，排除异己追求单一的稳固。而相对的，经验主义更多偏向原始的多样性和自然主义，经验主义的快乐不是经由否定的活动而是直接源于存在自身。“人是社会性的”这句话体现了辩证法的要义。社会性，意味着自身仰赖他者与集体间的相互依靠——“人”是对他者反思而形成的产物——这就造成了社会的持存要求其实体泯灭个体特性，使之变得重复和均一。】——18

尼采坚称辩证法和德国哲学从根本上带有基督教的色彩，并坚称基督教和辩证法先天缺乏经历、理解和思考悲剧的能力。【农本与商本。农本社会中，宗教与官僚要求人民被束缚于土地之上，通过体力劳动来限制其思想活跃；商本社会则重视人的选择的多样性，消费与科技都展现出了对迭代的需求，因此促进了个性、情感的抒发，后者正是艺术创作的先决条件。】——22 辩证法提出了一种关于悲剧的概念，并将它与否定、对立和矛盾联系起来。苦难与生命、生命中的有限与无限、个人的命运与理念的普遍精神之间的矛盾，以及矛盾的运动与矛盾的解决——如此种种便是悲剧的表现形式。【具有合理性的双方之遭遇所带来的不可调解的冲突事件。】——22

他是肯定生命的神灵，对他而言，生命必须被肯定，而不是得到辩护或救赎。【救赎论给人铐上了先天的原罪，换句话说，它首先否定了人的正当性，然而又试图予以“挽救”；但日神的精神直面生命的存在，它无条件地肯定存在的即是合理的，因此人就无需所谓的拯救。】——26

苏格拉底是堕落的第一位天才。他让思想对抗生命，用思想来判断生命，并将生命设想成应该由思想评判、正名和拯救的东西。他令我们感到生命在否定的重压下被碾压得粉碎，不值得渴望，亦不值得体验。【德性即智慧。由他开启的对人的关注亦成为对人的抑制，从向外的张扬到对内的探索。】——28

基督教的快乐是“解脱”痛苦而获得的快乐：痛苦被内向化，以这种方式传给上帝，“给那个矛盾体，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神，那位有着无法想象的终极残酷的神秘神灵”。这是真正基督教的意义上的疯狂，是已浸透了辩证精神的疯狂。【在辩证法中，光要有暗才能成为光。于是人们将一切对自身现实的否拒扔向了彼岸的上帝以求取快乐，正是这种累积让上帝拥有了人本身无法击败的力量；它成了跨时空的历史性存在，使人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可撼动其根基，只能回到创世前将它抹灭——这就是谱系学的意义。】——33

多样与多元的肯定——这就是悲剧的本质。……快乐才是悲剧的精髓，而这意味着悲剧直接引发快乐，……悲剧的基础不在于生命与否定的关系，而在于快乐与多样性、积极性与多样性以及肯定性与多样性之间的关系。【悲剧在英雄身上引发的是共鸣与狂喜，在凡夫身上激发的是恐惧。悲悯以一种否认的力量，认为英雄力量不足而死不得其所；它从低处向上仰视，却带着同情的目光。但当它的观众转变为强力意志者时，悲剧所产生的情感就转化为了鼓舞和激励。】——36

无辜是关涉到生存、力和意志的一场游戏。在这里，生存被肯定和欣赏，力未与其所能分离，意志未被一分为二——这便是最接近无辜的含义。【无辜即无罪的、不被否定的状态，正因不受抑制，所以可以恣意生长。但无辜不单意味着无罪，它的无辜更在于它在罪与圣洁的概念出现前就已经存在了。】——50

游戏者-艺术家-儿童，宙斯-儿童：这就是酒神，是神话呈现给我们，给神的玩具包围的酒神。游戏者时而投入生活，时而观照生活；艺术家时而置身于他的作品之中，时而又凌驾于作品之上；孩子们在玩游戏的时候，有时退出来，有时又加入进去。在诸如此类的生成游戏中，生成之在同样在跟自己玩着游戏。【他既是裁判也是选手，在这样的游戏中，孩童保持着自己不受抑制和不被批判的姿态。“'真实的生命被戏演’：在这个语境中，这是一个模棱两可的表达，福柯用引号来对此表示强调。这与其说是因为游戏也有戏剧的意义，不如说更多地是因为，施动者，那个把这些生命置入游戏的人，在文本中仍然蓄意保持着无名的状态。（阿甘本）”】——54

并非大量的投掷次数导致组合的重复，而是有限的组合数目导致骰子的重复。被掷出的骰子是对偶然性的肯定，它们回落时形成的组合却是对必然性的肯定。【永恒轮回与无限生长。设想一个二维的弹球，弹球在两根无限延长的横杆间来回运动，每次弹球从地面弹起又被天空击回的过程视为一次轮回；但这个轮回并不是指一切重新来过，弹球回到其起点，而是指它被再启了同样的运动程式直至无尽。人两次跨过不同的河，偶然性是此一钟摆运动的第一推力，而在此之后，一切运动的结果都已属必然。】——56

因为数是存在、统一和必然，而统一是被这种多样性肯定的统一，存在是被这种生成肯定的存在，必然是被这种偶然肯定的必然。【数是静态的空间、必然的领域，弹球从空中落到大地之后才能成为数；数本身就是存在的实现，未实现之物不能被定格和计数。而如果说数是一个终结，那么对于统计学来说，存在不断自我实现的每个瞬间、在无限分割的时间点中，都可以视为存在的终结。而这个终结根本上是意识的产物：今年统计的粮食明年就会吃完，但统计出的数字不会消失，这个计数对应的是已脱离实在的意义。“理性是好东西，这是毋庸争议的，然而理性却终究只是理性，只能满足人的理性能力，而意愿确是整个生命的表现，也就是人的整个生命，既包括理性，也包括一切内心骚动。而且，尽管我们的生命在一表现里往往显得十分糟糕，但它毕竟总还是生命，而不仅仅是求平方根。（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因此数不是因果率的尽头，也不是真理的代名词，只是人为了制造这个世界的发条而描绘的设计图。“数字”不是世界，但人从“数字”中看世界。】——65

抛出的骰子就像大海与波涛，而回落的骰子是灿烂的星群。【偶然与必然、运动与沉寂。】——70

复仇精神远非一种心理学的特性，相反的，它是我们整个心理学所依赖的原则。怨恨并非心理学的一个组成部分，而整个心理学是怨恨的一部分，尽管它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里似乎应当把怨恨和复仇当作一种驱动“力”来理解。同时，复仇与怨恨的概念也须相应地扩大化，比如暴食是对饥饿的“复仇”、纵欲是对压抑的“怨恨”……这些我们现在称之为负面的精神，实质就是驱动我们进行活动的力量，而心理学，就是对这些进行解释的学问。】——76

当尼采批判虚无主义时，他把虚无主义当作一切形而上学的预设，而不是某一特定形而上学的表达方式；没有哪种形而上学不是以超感性世界的名义来审判和贬低生命。【上帝死了，并不是说人因失去了目的而变得没有目的，恰恰相反，人因此而拥有了前所未有（或者说复归了原初）的自由。但正如尼采说的，若没有这么一种高高在上的意志，我们甚至无法生活下去。因此在这个时代，无论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本质都是一种宗教现象，以崇拜的模式“竭尽全力地向罪而不是救赎的方向努力。”】——76

我们应该这样理解尼采每次对量的批评：量作为一种抽象的概念，总是而且本质上倾向于同一，倾向于把构成这同一的统一体平均化，并倾向于消除这统一体中的差异。完全以量化来确定力的做法，尼采的指责是，这样做会消除、抹平和抵消量的差异。……否定差异的尝试乃是更为宏大的计划的的一个组成部分——否定生命，贬低生存，断言生命注定死亡，在这里，宇宙陷入了消除差异的深渊。【科技发展（包括生物学、医学和统计学等）带来了观看的革新，主体能够将被监视的客体转化为文本与数字，把生命结果以极便利、极简约的样式呈交，来满足政治训诫人的需要。】——95

逝去的时间无穷无尽，这意味着生成不可能有一个起点，意味着生成不是已然形成的事物。其实，生成不是已然生成的事物也就是说它无法最终定型。事物总是处于尚未成型的状态，如果它能生成的话，它早已成为它生成的东西了。换言之，往昔是无限的，如果生成有一个最后阶段，那么它也早应该到达这一阶段了。【虽然尼采生活的时点大爆炸理论还没提出，但不妨按照这个理论思考下去：骰子在掷出的瞬间就决定了会落在哪一面，子弹无论飞多久总是会打到靶上。可如果有这样的情况的话，会是什么令骰子无法停止其摇摆、子弹永远不能接近靶心呢？必然是某种双向的相对运动，使得我站在同一个地点却看到了不同的星空，也就是，除了我（生物）以外，世界本身也在生成，而不是单纯地在轮回往复。】——102

权力意志一定不能与力分离，然而把力与意志混为一谈却更为危险。……力是所能，权力意志是所愿，……力的胜利概念需要一种补充，而这种补充是内在的，是一种内在意志。【若想法不能借由所能落实到实际那么想法就不能成为意志而仅仅是想法。】——110

起源本身在某种意义上包含了一种倒置的自我形象；从反动力的角度看，区分性和系谱性的因素呈现出与能动力相反的情况；差异变成了否定，肯定变成了矛盾。起源颠倒的形象始终伴随着起源；能动力的“是”变为反动力的“非”，而对自我的肯定变为对它者的否定，尼采称之为“价值视角的倒置”。【要想对自我进行肯定，就得先从混沌中区分出自我；要想在差异性中获得自我肯定的快乐，就必须否定自我与他者的相同性。】——120

问题是，反动力如何取得胜利？也就是说，当它们战胜能动力时，它们是否也变成支配的、好斗的和征服的力量？它们汇集在一起是否就形成了更强大的能动力？尼采的回答是，即使汇集起来，反动力也不会变为更强大的力，不会变成能动力。它们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寻求发展——分解，分离能动力与其所能，掠走它的部分或者所有权力。【支配者要与支配的力量相分离吗？换句话说，支配者并不一定具有支配的力量，权力意志关乎的只是思想、所愿，而不在乎力量、所能。就算支配者不欲进行支配，但他所具有的能力会使他承担起相应的支配责任；相反的，某些具有支配思想的“凶猛的矮子”，却因能力不足而被“和驯的巨人”统治。是的，反动力并会不变成能动力，但它瓦解能动力的过程，本身形成了支配。】——122

力的衡量与限定不取决于绝对的量，而取决于相对的成就。我们不能以斗争的结果和成功与否作为评判强弱的标准。因为——我再次声明——弱者获胜本来就是事实，它甚至是事实的本质。【我们应当承认这样的事实：他者在某方面（譬如赚钱）比我厉害，而不应该自我催眠：至少我（赚的钱）比他干净。因为权力意志的强弱只与愿望相关，不与能力和斗争结果相关，所以只有肯定了对方的强项、同时也肯定了自己优势的人，才能是真正的强者。坚持着单一的差异，同时否定了他者差异的人，在本质上仍是个弱者。否定同一，而不是要否定差异。】——131

低等力可以导致高等力的瓦解和分裂，将它们积聚的能力通过爆炸毁于一旦。【高等与低等、强与弱，都是一个力量关系中的双方，如果一个低等的力瓦解了高等的力，那么低等力自身也会随之被瓦解，双双倾覆于永恒的回归中。】——135

力的生成表现为能动趋向反动。【生命趋向于衰老，精神趋向于惰性。力以能动的姿态生成于偶然，然后逐渐衰老、坠落。】——137

这个世界上有一件事让尼采感到沮丧：世间太少补偿，太少快乐，太少喜悦；一切事物只允许得到一次，仅有一次。【所有新的事物（邂逅），都会在醍醐感与刹那的欢愉后，变得永久陈腐；所以人必须学会如何与悲怆、枯朽长久地相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147

这是反动力变为能动的唯一途径。因此，否定通过使自己变为反动力本身的否定，不仅成为能动的因素，而且好像发生了嬗变。它把肯定和正在生成的能动展现为肯定的权力。【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151

在人文科学、甚至在自然科学中，无视力的起源和系谱乃事随处可见的显然事实。【教育不是无视力的起源，而是刻意忽视和压制力的起源，力图把人的脑袋削平。就像鸡厂把小鸡的喙烧平防止它们相互啄杀一样。在现代，很多时候我们说：“找到自己该做的事”，其实都是在意指“找寻自身有用于社会之处”；这就是说，所谓自己该做的，实质上并不是为的（实现）自己，而是为了实现社会。】——155

然而，“事实”不过是一种阐释，真理无非是表达一种意志。问题在于：它是什么样的阐释？谁想要真理？【政治家以科学的名义宣扬正义。而科学轻声说：“不要以我的名义说话。”】——156

意志想要的不是对象、目的或结果。结果、对象乃至动机仍然是征候的表现。依据自身的性质，意志想要的可能是肯定差异，也可能是否定差异。只有性质才是人们想要的：重的、轻的……意志想要的总是它自身的性质以及相应力的性质。【英雄渴望着英雄，诗人渴望着诗人，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但从另一方面说：王不见王。二虎相争必定只剩下一个英雄，因此意志要求性质相应的二人必定以敌人的面貌相见，恶龙与骑士、魔王与勇者……唯以此姿态，它们才能以对位的身份惺惺相惜。恶龙爱的，与骑士所爱的，正是同一位公主。尼采评论叔本华，在谩骂黑格尔中叔本华延续着自己作为哲学家的生命。】——167

尼采并非否认斗争的存在，但他不认为它能创造任何新的价值。即使它创造价值，充其量也只是获胜的奴隶的价值。斗争不是形成等级的原则或动力，而是奴隶颠覆等级的手段。斗争从来不是力的能动表现，不是肯定的权力意志的表现——其结果也绝不是主人或强者获胜。相反，它是弱者压倒强者的手段，因为弱者总是大多数。【自人向神许的第一个愿望起，人类就踏入了无止境且无意义的卫道战争中。不是为了粮食的短缺，而是因为政治的偏见。】——175

永恒回归的检验不会让反动力生存，同样也不会让否定的权力存在。永恒回归彻底改变了否定：它使沉重化为轻盈，使否定转向肯定，使否定变为一种肯定的权力。【否定的力量，就像人体内的结石，阻挡身体的顺畅运行，永恒的回归将之清除，使一切恢复通畅。但就像饮食习惯差的人，无论经过多少次治疗依然病发一样，如果说肯定的力量不可逆转地变成否定，而生物就是由肯定之力向否定之力流动所产生的征候，那么这必然是由于星球、或者宇宙本身的缘故。也就是说，这个否定之力、这种惰性，是不可能由作为病灶的生物能治好的——除非人类是用来吞噬该疾病（消除生命）的另一种疾病。】——184

【人类历史除了某几个特定时期外，大抵处于抑制自我、灭人欲的否定力当中。以当代为例，“保护我们的地球母亲”、“别让最后一滴水成为人的眼泪”云云，都与存天理有着本质上的同义。如果细数那几个特殊的多元化（主流道德崩坏）时期，战国、魏晋、五代、民国……就会发现肯定力的爆发都带来了瑰丽的科技、艺术和文明。话虽如此，可爆发出的绚烂文明若没有机会尘埃落定、为人们所享用的话，那么其瑰丽又要被谁来定义。这就是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一书开始时就提出的太阳与溪谷的辩证。否定力可以看作是对肯定力的消化，因肯定力摄入得太多，否定才释出了消化不了的结石和结晶；永恒回归虽然扫清了起否定作用的结石，但它同时也产生饥饿感、产生新的肯定力，然后引之不断发生产出结石的摄入行为。】

真理的寻求者总想贬低假象的权威：他令生命变为“错误”，令世界变为“表象”。这样，他使知识与生命对峙，使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与超越的世界，确切地说，那个真实的世界对峙。真实的世界把世界就视为表象的意志不可部分。【真理的追求者在预设、追求真理的同时，就把此在的世界贬低到了一个低等的位置。由此，生命存在的表象世界与真理运行的超验世界就形成了对立。对立一词，意味着二者的不可调和和不能兼有，也意味着一个原本完整的世界被分离开了去。】——204

怀抱禁欲主义理想的人想要什么？那个否定生命的人同时也是想削弱生命的人，是想保存他的类型，甚至想永远拥有这一类型的权力和胜利，确保反动力获胜并传播的人。【纪念碑（甚至可以再广泛地说纪念物，包括建筑、石碑、雕像等）是插在人类文明圈中的一根木桩，它拴着所有人类，确保他们不会离开这个圈子，走向野蛮。纪念碑上所铭刻的，就是先人统治者想要保留下的精神。】——206

艺术对立于“不含私利”的行为：它没有治疗、镇定、升华或不涉厉害的功能，它不“悬置”欲望、本能或意志。相反，艺术是“权力意志的刺激物”，是“激发意愿的东西”。这一原则的批判意义显而易见：它促使反动的艺术概念一一曝光。【在尼采那里，艺术是兽性的显现而非净化灵魂的装置，“兽性快感和欲望的这些非常细腻的差别的一种混合，就是审美状态。……艺术令我们回忆兽性vigor的状态；一方面，艺术是旺盛的肉身性向形象和愿望世界的溢出和涌流；另一方面，艺术也通过提高了的生命的形象和愿望激发了兽性功能；——一种生命感的提升，一种生命感的兴奋剂。”】——217

真理作为一个概念完全是不确定的。一切都取决于思考内容的意义和价值。……思想的范畴不是真假而是高贵与低贱、高级与低级，这些范畴取决于占有思想本身的力的性质。……有卑贱的真理，也有奴隶的真理。……有些愚昧的思想和无知的话语完全由真理构成，但这些真理是卑贱的，它们来自于卑微、沉重和铅灰的灵魂。……真理的概念只有在多元主义的类型学基础上才能确立。【单一、粗鄙的思想并非谬误，恰恰相反，它是真理的一部分；但只有在多元性中，真理能回归它原本的自身。】——222

这就是哲学与时间具有本质关系的原因：它总是在反抗它的时代，总是对现存世界进行批评。【当人不再进行批判（反思）、不再进行祛魅的工作、不再试图揭下表象的幕帘、不再热爱知识，那么那便是哲学真正消亡的时候。】——229

哲学家的演替不是圣人的永恒序列，更不是遵循历史时间的序列，而是间断的、像彗星那样出现的序列。他们的非连续性和重复性穿过永恒的天空，飞跃历史的大地，既不归于永恒，也不归于历史。不存在永恒的或历史的哲学。哲学的永恒性恰如哲学的历史性，总归结于这一点：哲学总是不合时宜的，在每一个时代都不合时宜。【哲学家是这样一群人，他们永远坚信自己是对的，而世界——包括其他哲学家——错了。】——230

怨恨者的特征是记忆的痕迹侵蚀了意识，而记忆上升为意识本身。【怨恨的情绪是被动的，但也是积极的；它积极地占据了主体的意识，但这情绪却始终是被他者所激起，这就使得主体进入了一个被虚拟的他者所控制的状态。这种情形可以用失恋作为例子：被甩的人处于对前任的怨恨中，他被这个由自身记忆构建出的前任意象所影响并操控，他产生了与自身对抗的力，这令他的自主意识无法上浮，因此也就极容易地自己一些自己无法控制的行动。】——246

这就是为什么怨恨的报复即使在实现的时候仍然保持着原初的“精神性”、虚幻性和象征性。【怨恨的情感实质是自己对自己的折磨，当报复的行为实现之后，这前一个自己虽然失去了现实的凭依，但它本身却没有消失，于是失去了报复对象的怨恨在意识中持久地残留了下来，继续折磨着主体。】——249

这反动的投影，尼采称之为虚构：不仅虚构一个与此世想对立的超感性世界，而且虚构一个与生命相对立的上帝。【这是宗教的技术，区分出一个人内在的善与恶、好与坏、美与丑，然后教导他们否定、割除出他们内在恶的那一面、坏的那一面和丑陋的那一面。它看似让他们变得纯洁，实际上是让他们变得残缺。这就是关于“罪”与“债”的技术。人生下来并没有犯谁的罪、负谁的债、欠谁的恩；但正是这种形而上的技术阉割了他们（人类）的完整性，使他们必须用尽余生来偿还某种本不存在的东西，从而无法获得其完整的自己。“罪”与“债”是（精）神（惩）罚留下的印记，它们与肉体上阉割留下的疤、裹脚形成的残肢相对应：阉割后的男人只能在宫中老死、裹脚后的女人则难以行动；而精神上的罪意味着不可逃离的惩罚和还债——永远拿不回的残缺的那部分。】——268

主人有一个不为奴隶所知的秘密，他们知道痛苦只有一个意义：赋予那些施予痛苦或观照痛苦的人以快乐。如果能动的人并不在意他的痛苦，这是因为他总想像一个能因痛苦而快乐的人。……我们应该看到，痛苦的能动意义采纳的是另一个视角：痛苦不是反对生命的凭证，恰好相反，它是生命的兴奋剂，是“生命的诱饵”，是赞成生命的理由。观照甚至施加痛苦是生命作为活跃之生命的结构，是生命的活跃的表现。【再一次地，如果把悲剧比作一个满身伤痕的老兵，那么对于意志薄弱者来说，这些伤痕会令他感到痛苦、可怜；但在另一个老兵或他本人看来，这伤痕却是荣耀的证明，他庆幸他为此受伤过。】——278

牧师在此第一次出现，他不仅控制了整个谴责的过程，而且成为这一过程的组织者。【老师们最喜欢的一句话“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要是没错的话他为什么打你”。各打一巴掌是在试图对全局进行权力掌控：你们没有谁是对的，只有我是对的。】——281

文化馈赠给意识的显然是一种与遗忘力相对的新型能力：记忆。然而，我们在此关注的记忆不是痕迹的记忆。这一崭新的记忆不再是关于过去、而是面向未来的功能，不是感知性的记忆，而是意志的记忆，不是痕迹的记忆，而是语言的的记忆。它是一种承诺能力，是对未来的承诺，是未来本身的记忆。记住许下的诺言不是回想起在过去的某一刻曾经许下诺言，而是必须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信守这一诺言。这便是文化所选择的对象：塑造一个能够承诺、由此能够安排未来的人，一个自由而强大的人。唯有这种人才是能动的人，才能够运用他的反作用力，在他那里所有一切不是能动的便是受作用的。【主人的类型（能动的类型）由遗忘力和作用于反动力的能力界定；奴隶的类型（反动的类型）则由惊人的记忆力和怨恨的能力界定。——251】——287

尼采的观点是，我们不能把文化产物及其手段混为一谈。……种群活动的最终产物并不是负责任的人本身或是道德的人，而是自治的和超道德的人，也就是说，那个真正发挥他的反作用力并使一切反作用力得到发挥的人。……文化的产物不是服从法律的人，而是独立自主、为自己立法的个体，这一个体用掌控自身、掌控命运并掌控法律的的力量来界定自己，他是自由的、轻盈的、无责任的人。【无政府主义】——293

【重点不在于将两者区分看，分出两类人，而是如何将两种意志统合来看。就像能动与被动是同一个力的两端一样，天空不会永远下雨，它也需要日出为云朵积蓄水分。同样的，一个人不会只有被动意志而无主动意志，也不会只有主动意志而无被动意志，因此如何调和个体内两种力的循环，使其达到最优配置——活出了自己，但不伤害他人——才是权力意志应当关注的。】——312

当生命被否定、被贬抑时，便具有了虚无的价值。……整个生命因此变得不真实，被表征为表象，并且整体上具有了虚无的价值。……一旦种群活动失去起目标并搜寻其原则，影子便成为这一种群活动本身。【当生命被贬抑时，主体远离了真实的此在，从远方遥望它，就像看着星辰与天使，看着一个数字化的、符码化的生命。】——313

在唯一者中，主人恢复到它所制造的虚无，恢复到它所由生的源头。所有在我之上的存在，无论是上帝还是人，在我的唯一性意识面前，都变得衰弱无力，并在这意识之光的照耀下黯然失色。【生命应当为自己燃尽，而不是成为他者的燃料。不管今后有没有炬火，我都是自己唯一的光。】——344

这是狄奥尼索斯哲学的“关键时刻”：否定表达生命的肯定，毁灭反动力和回复能动性权利之时。否定变成肯定权利的雷鸣电闪。【能动力的毁灭与复生，永恒的轮回。人饿了就会想进食，吃到一定程度，饱腹感就会代替饥饿感瓦解食欲，与此同时食物开始被消化，一旦食物消化完毕，所产生的能量与空腹感又会重新激发食欲，因此人不得不每天都要吃饭。】——372

世界既不是真实的，也不是实在的，而是活生生的。活生生的世界就是权力意志，虚构意志，由许多不同权力来实现。在任何一种权力之下实现虚构意志，在任何特性之下实现权力意志，永远是进行评价。生活就是评价。思想的世界没有真实感，感觉的世界没有实在性，一切都只是评价，甚至首先包括一切可感觉的和实在的。——392

真正的掷骰子必然产生获胜的数字，这一数字又复制了掷骰子的行动。——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