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丨《八日谈:我们能摸准艺术的脉搏吗?》
三位重量级文人的艺海八日谈,
融汇批评家、学者和诗人的多重视角,
穿越历史、文学与思想的迷津,
用意想不到的思维风暴,
为你洞开你想知道的艺术的八个秘密。
《八日谈:我们能摸准艺术的脉搏吗?》
尹吉男 李 军 西 川 著
—
中国艺文出版社
2020年5月
第三日 真实、原创性和世界(节选)
李军:西方学界有对于文艺复兴前后古物运动问题的研究。古物运动有这样一个背景,比如说所谓的“古代的发现”。其实在15世纪前的罗马,诸如建筑、雕塑残片的古迹是随处可见的,那时候的人把古迹当作废物来利用——把古代的大理石柱、雕像给烧掉,用来做建筑材料;或者把某个神庙的柱子移到教堂里面去——这种挪用和废物利用是很常见的。那时没有人讨论古代的发现,古代在那个时候是被视而不见的。这个很有意思,整个罗马的东西都在那儿,从来就没有完全消失过。
到了大概15世纪的时候,随着人文主义的兴起,人文主义的历史学者开始研究所谓真理的问题。他们研究君士坦丁的敕令,即让基督教成为国教的敕令。当时一个人文主义的学者怀疑那个敕令是个赝品,不是真的。
意大利文艺复兴三杰之一拉斐尔·桑西,《雅典学院》
与此同时,有了一种要回到原来的那个时代的要求。比如说乔托画的《圣方济各生平》,圣方济各穿的衣服是中世纪的袍子。他画《耶稣生平》中门徒也穿类似的袍子。乔托并不区别古代的题材和今天的题材。再比如说,他可以把中世纪教堂的一个尖拱画在耶路撒冷,他对古代和今天是不作区别的,这是13世纪到14世纪的情况。到了16世纪,瓦萨里的画中就有了历史的概念,他画的罗马士兵,是按照考古后掌握的罗马士兵当时所穿的军装、鞋的样式来画的。瓦萨里区别描绘了罗马时代的历史题材和当代题材,历史题材要按历史性的方式来处理。
欧洲绘画之父乔托·迪·邦多纳,《圣方济各在意大利阿莱城驱魔》
最早教皇所提倡的古物保存政策,来自“金屋”的发现。在扩建圣彼得大教堂的过程中,人们发现了很多古代雕塑。那个时候人文主义已经兴起了,这些雕塑被认为是古代的东西。也是在那个时候,教皇说,这些古物不能离开教皇国。这是西方最早的文物保护政策。开始保护古物之后,就产生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这就是博物馆的起源。博物馆成为古物的存放所,而且博物馆的存放要按艺术史的序列来展开,按照时间的顺序和不同的地域分别排列。一部艺术史在博物馆里面是一目了然的,有一个说法就是“可视的艺术史”。
按照这样一种序列排列之后,整个历史、“Old Masters”、传统都昭然可见。它就变成了一个直接的(按照老尹的话说)那个时代的地层。所有这些东西是伟大的、是传统、是真迹,与此同时也是陈旧的。对后人来说,它是唯一的,所以后来人要追求自己的唯一,要有新的东西。这个“旧”的系统建构的同时,也建构了“新”的系统。什么是新的?最简单的确定“新”的办法就是跟“旧”的不一样,跟博物馆里的东西不一样。
现存世界上最早的博物馆之一——梵蒂冈博物馆
城里人到乡下去,会感叹说那几个破屋子多漂亮,因为这跟他在城里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他是在用欣赏的眼光来看一个自然风景,所以他认为那种风景是好的。我们发现,艺术史就这样变化起来了。旧的东西、旧的宝物在博物馆里面,是唯一的、原创的、伟大的,继而变成了后人的“影响的焦虑”。后人怎么继承这个遗产?必须要创造一个新的唯一。只是模仿原有的唯一,是成不了大师,进不了博物馆的。必须原创,要跟原有的不一样。也就是说,通过我们的艺术史研究、博物馆的系统陈列,创造了一个伟大的宝库、一个完满但陈旧的世界。与此同时它告诉我们,只有和它不一样,才是你的方向。这就是一个现代性的东西。
如果我们像中国古人那样看待“真”,认为“真”不是唯一的东西,比如说“真”就是一个无伪的状态,那么在这个状态之下,即使做了一个跟古代一样的东西也没关系。这样一来,就能在某种程度上去摆脱那个体系的压迫,反抗所谓“影响的焦虑”,当然这是很困难的。
法国卢浮宫
西川:你说的这种拿古代的东西不当回事儿的情况,让我想到一次特别震惊的经历。很多年前了,有次去高碑店,那边有一个村子里有很多古家具。“文革”砸烂了那么多老东西,但是我居然在那儿看到一卡车一卡车的老家具,是真正的过去的旧家具,在那儿打包,然后往海外运。当时我就觉得中国古代的东西、老东西,真是砸也砸不完,太多了。
还有一年我去希腊,我们都觉得古希腊的遗存是珍宝,但我在那个岛上,看到古希腊的石棺就扔在路边。去年我在土耳其的一个海边上,看到古代的神庙塌到海里去,海水一浸泡,那些白色大理石已经被磨得看不出来了。实际上那都是古希腊的东西。后来一块儿去的人在上面喝咖啡,我说下来下来,他说下来干吗,我说看看这些散落在海水和海滩上的石头,这是真正的古希腊的东西。但是也看不分明,已经被海水侵蚀得比较厉害了。
故宫博物院家具馆
古代的东西其实不值钱,那么古代的东西被神圣化是因为什么?我觉得,古代的东西被神圣化才有关于真伪的焦虑,这是对一个古代神话的重新组织。一个人之所以组织起古代的神话,一定是为了面对他的今天。或许他是觉得今天是一个有缺陷的今天,所以他要对今天进行批判和质疑。
也就是说,对于古代的真伪的焦虑,背后一定是有对于今天的一种焦虑,或者至少是对今天的某种思考的反映。之所以觉得有必要组织一套关于古代的知识体系,一定是跟今天有关系。昨天我在网上看到一些图,是要在迪拜那儿弄一个大的工程。这个工程中全是现代化的建筑,大的室内购物中心之类的。我想到中国人现在在做的东西,比如我们规划的城市、盖的这些房子,好像是在模仿欧洲,但是最后呈现出来的那个样子,有可能是阿联酋。换句话说,我们觉得是在模仿欧洲,或者美国,最后呈现出来的结果是一个迪拜,就是大高楼那种样式。
中国的文明跟阿拉伯的文明之间还是有区别的。由于信仰伊斯兰教,阿拉伯人对于自己的古代的态度跟我们还不太一样。当大部分中国人要把城市规划、建筑样式都按照迪拜模式来的时候,另外的一些人可能就要追求一个古代建筑的样式。在这个情境下,真正的古代的东西,成为我们一个很大的寄托。我想跟今天的有钱人花上亿元买一个有点问题的古代的东西,以达到占有的目的,其中有点内在的关系。
迪拜
尹吉男: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应该是在大学三年级的最后一学期,去了山东几个地方做田野实习,平度、高密、昌邑等等,昌邑靠海,昌邑那边还有摩崖石刻。
......当时在平度县城,我们出发之前一人租了一辆自行车。那时候租自行车没什么手续,也没有押金,就问你是从哪儿来的就借你了。一共借了两周,穿越三个县旅行,每天差不多骑一百华里。一人一个考古袋挂在后座上,开始是空的,我们回来的时候全是满的。满到什么程度?装不下就放弃一些,把更好的留下,像大汶口文化的红陶鬶,有的是,都很完整的。我们开始是有破茬的也留下,后来就有更好的,没法拿,就放弃一部分。像石刀、石斧、石纺轮、陶纺轮多极了,都是好东西。汉代的画像石,在田野里完好无损的多极了,还有砌在猪圈里的,那真是遍地都是古物。虽然这么多年我再没去过山东,但是我相信还能找得到。
大汶口文化,彩陶背壶
还有一次,国家文物局组织到牛河梁去,牛河梁要申报世界遗产。同去的还有傅熹年先生、徐光翼先生、严文明先生等人。当时傅熹年的一个学生还跟我说你不是学考古的嘛,你能给我找到文物吗?我说那小菜一碟。我就在那儿转了一圈,捡了满满一把细石器的石片,是彩色的,特别漂亮。那时候山东的农民很随便就能刨出古物来,刨出一个陶罐来,一锄头就给打碎了——这是瓦碴子,他没有“古物”这个概念的。问题的关键是什么呢,一个日常生活当中的古物,跟博物馆中的古物是有天壤之别的。古物被采集、被学术化之后,被艺术史化、考古化、历史化之后,进了博物馆就不一样了,一下就变成了不起的东西了。所以这里面有差别。但是有一点,那个时候在山东看到的东西,都是雷同的,纺轮、陶鬶都大同小异,基本都差不多,没什么区别。
牛梁河遗址公园
西川:黑格尔就讨论说“神龛”是什么。他说神龛就是从空间里隔出了一块空间,比如说这个本子放在这儿,它什么都不是,就跟山东农民挖出的那个瓦碴子似的,但是一旦给它放在一个玻璃罩里,那就不一样了。就是说,东西一旦放入神龛,它就是膜拜的对象;进入到博物馆系列之后,它就涉及另外一个概念:展示。头两天我听刘禾讲到万国博览会,我从那儿引申出一个想法:就是展示行为本身,它实际上是使一个东西不再是另外一个东西。比如那个瓦碴子,现在潘家园还有,而且都特别便宜。
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
尹吉男:我觉得首先还是有一个“真”的概念做基础。当形成一个历史序列的时候,它是一个真的历史,这是最起码的。另外它代表了不同的时间点,以及那时候文明的高度和代表性,以此互相区别。唐是唐的,宋是宋的,它们之间是不能混合在一起的。是什么不能混合?是地层不能混合,是样式系统本身就不能混合,是彼此互相参照的,我们才能去叙述一个发展史。关于“展示”,这不是针对学者的,对学问来讲不存在展示不展示。考古学家即使看到这个瓦碴子也不认为这是瓦碴子,因为已经被预先地考古学化了:在我看来,这是珍贵文物,怎么能当瓦碴子把它砸碎了呢,有一种谴责的心理在里面。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
原有功能消失,它才能跟文明相关。它不再具有实用功能。当然可以在书上讲它的实用功能,但是陈列的时候绝对不会让一个人把它当成酒器来喝酒,这就庸俗化了。艺术品怎么可以随便这样呢,这是不可以的。一定要把原有实用功能的部分全部去掉。是把它放到“真”的序列里去没错,但是没有把它放在真实关系里面,而是切断了它跟真实的各种联系,用最大的努力去消灭它的实用联想。这是一个基本的关系,这就是功能转换的方式。
一旦功能转换之后,它才跟唯一性发生关联。首先它必须是真的,但真的不一定是跟唯一性建立绝对的联系。然而功能一旦被人为地去掉,把它变成另外一个没有实用性的东西,它就变成非常主观的审美对象或研究对象,人得以借此而想象那个历史。
/ 尹吉男 /
艺术史学者,中国古代书画鉴定专家,当代艺术批评家。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现任广州美术学院图像与历史高等研究院院长 、艺术与人文学院院长。中国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七届“艺术学理论”评议组专家。故宫博物院古书画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生活·新知·读书三联书店“开放的艺术史”丛书主编。原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院长。
/ 李军 /
艺术史家,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中国紫禁城学会理事。曾任哈佛大学文艺复兴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客座教授。出版专著《跨文化的艺术史:图像及其重影》(2020)《可视的艺术史:从教堂到博物馆》(2016)《穿越理论与历史:李军自选集》(2012)《出生前的踌躇:卡夫卡新解》(2011)《希腊艺术与希腊精神》(2003)《家的寓言: 当代文艺的身份与性别》(1996)、译著《宗教艺术论》(1992)《拉斐尔的异象灵见》(2014)。担任《跨文化美术史年鉴》(2019-)《眼睛与心灵:艺术史新视野译丛》(2013-)主编、大型国际展览“在最遥远的地方寻找故乡——13-16 世纪中国与意大利的跨文化交流”(2018,湖南省博物馆)“无问西东: 从丝绸之路到文艺复兴”(2018,中国国家博物馆)总策展人。获第七、八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三等奖(2015)、一等奖(2020)。
/ 西川 /
诗人、散文和随笔作家、翻译家。1963年生于江苏,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曾任美国纽约大学东亚系访问教授(2007)、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写作系奥赖恩访问艺术家(2009)、北京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校图书馆馆长,现为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出版有诗集、专论、译著二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2001)、上海《东方早报》“文化中国十年人物大奖(2001-2011)”、中国书业年度评选·年度作者奖(2018)、德国魏玛全球论文竞赛十佳(1999)、瑞典马丁松玄蝉诗歌奖(2018)、日本东京诗歌奖(2018) 等。由Lucas Klein 翻译的《蚊子志:西川诗选》曾入围2013年度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并获美国文学翻译家协会2013年度卢西恩·斯泰克亚洲翻译奖。
本期推送正文内容中的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版权问题,请及时与我们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