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为什么没能成为荣国府的当家人?

作者:张黎明

如果要评《红楼梦》中的第一恶人和第一恶心之人,估计大多数读者都会将票投给贾赦。的确,在贾氏家族文字辈的主子当中,贾敬虽长年痴迷炼丹,其行为固然荒唐,但毕竟本身没做什么坏事;贾政虽呆板迂腐,不惯俗务,但还算得上是个端方正直、有责任感的男人。只有这个袭了祖上爵位的嫡长子贾赦,却是个十足的寡廉鲜耻、贪财好色、作恶多端的家伙,堪称《红楼梦》中的“头号混账东西”。

熟读《红楼梦》的读者常常会有这样一个疑问:按中国封建社会嫡长子继承制度,荣国府中的当家人应该是贾赦啊,怎么会是排行老二的贾政呢?而且,贾政居然还住在荣国府的正院,而袭了祖上爵位的贾赦,反而住在荣府东边的旧园子里,给人一种被边缘化了的感觉。许多读者以及研究者对此不禁感到十分奇怪,似乎还有人为贾赦鸣不平,究竟是谁让他落到了这步田地呢?是贾母真的“偏心眼”,不大喜欢大儿子,而有意将管家大权交到了二儿子贾政手里,还是贾政夫妇凭借着各种独特的资源,硬是抢走了应该属于贾赦的位子?

不过,以上只是站在封建宗法制度的立场上看问题,如果要客观地以一个当家人应有的标准来衡量贾赦,其实这样的结果应该是一种必然。

贾赦也曾得势过

贾赦不是作者重点描写的主要人物,但在贾府中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冷子兴在书中第二回演说荣国府时介绍说:“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这段文字说明,贾赦不仅是荣国府中的嫡长子,而且还袭了祖上的爵位,因而在荣国府中,其地位应该远高于排行老二的贾政。如同宁府中的贾珍是贾氏家族玉字辈中的老大一样,由于文字辈中年长的贾敬无心家事,因而,贾赦事实上便成了贾氏家族文字辈男主子中的老大。这样“根正苗红”的过硬条件,按说贾赦在荣国府乃至整个贾氏家族内的地位,应该只在老太太贾母之下,而远居众人之上。

按常情来说,拥有这样优越地位的贾赦,只要不是呆傻儿或英年早逝(如贾政长子贾珠),必定在家中是被当成当家人来培养的。父亲贾代善“早已去世”,由精明能干的贾母操持家务,但贾母再如何能干,毕竟是妇道人家,管理家庭内务没任何问题,抛头露面的事就不太方便了。因而按旧时大家庭家务管理上“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其实贾母最需要一个“贤外助”。丈夫不在世了,按惯例,帮助寡母理家的重任,自然会责无旁贷地落在长子身上,因而贾赦不仅具备成为当家人的各种优越条件,而且也具备成为继承者的有利时机。

贾母究竟是否培养过贾赦成为当家人呢?书中对此没有明确交代过,反正红楼故事开始的时候,在荣国府呼风唤雨、颐指气使的是贾政夫妇,贾赦夫妇不仅插不上手,还在荣国府正院之外的小院子里居住。而且,贾赦之所以落到这样的境地,似乎真就是贾母一手造成的,有关贾母“偏心”的说法,不仅在贾府主子仆人当中广为流传,连客居荣府的薛姨妈都听到了,并向贾母求证过。最令书里书外的人们印象深刻的是,有关贾母“偏心”的看法,竟然会由当事人贾赦以笑话的方式,在家宴这样的公开场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令四座皆惊。似乎贾赦不仅不被贾母重用,还被赶出了荣府正院,让这位荣府老大实在是丢了应有的体面。

虽然书中没有明确说过,贾母究竟是否培养过贾赦成为荣府的当家人,也没有明确交代过贾赦究竟是如何失势的,但通过细读原著,读者还是可以从字里行间,找到贾赦曾经得势过的一些旁证。第七十一回,书中介绍费婆子时,有这样一段文字耐人寻味:“这费婆子原是邢夫人的陪房,起先也曾兴过时,只因贾母近来不大作兴邢夫人,所以连这边的人也减了威势。”这段文字正面介绍的是费婆子,其实可以作为贾赦也曾得势过的一个佐证。费婆子是邢夫人的陪房,作为仆人的她“起先也曾兴过时”,说明贾赦一房“起先也曾兴过时”;费婆子后来“减了威势”,说明贾赦一房后来也“减了威势”。仆人的影响和作为,是随着主人的地位和声望而水涨船高的,没有贾赦的“兴时”和“威势”,何来仆人的“兴时”和“威势”?而且这段话还透漏出一个很重要的秘密:贾赦一房现在之所以减了威势,是由于贾母“近来不大作兴邢夫人”,也就是说贾赦一房曾经从贾母那里得过势,只是现在失宠了而已。

贾母是荣国府乃至整个贾氏家族至高无上的老祖宗,在故事开始之前,曾长期主导和亲自管理着荣国府的内部事务,现有的权力格局应该是她一手缔造的。因而,既然贾赦后来失去了贾母的信任,而贾母之后的权力真空总还得有人去填充,这样一来,荣国府的二房贾政夫妇,便自然而然地超越贾赦而得势了。而这时候的贾赦,便如同被皇帝废掉的太子,只能在别院郁郁寡欢地度日子了。

贾赦是如何失势的

按常理,贾赦从被贾母器重到冷淡,从其得势到失势,肯定会有一个过程。但书中对此并没有明确交代,因而只能从贾母对贾赦的态度以及贾赦目前的处境去作分析与推测。有些研究者认为,贾赦不受贾母重视并委以重任,是由于贾赦是庶出的。其根据是第七十五回,荣宁二府赏中秋家宴玩击鼓传花游戏时,贾环做了一首诗,贾政看了不悦,贾赦却连声赞好:“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荧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贾赦不仅命人取了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贾环,还拍着贾环的头说:“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贾府里的人们与读者都清楚,贾环是庶出的,如何能有“世袭的前程”呢?

一些研究者认为,贾赦在这里意外地对贾环大加赞赏,固然属于气味相投,但主要还是因为俩人的身份、地位十分相似,那就是,贾赦有可能也是庶出的缘故。因而俩人才有些惺惺相惜。贾赦与贾环气味相投,在府中的地位都有些尴尬,这是确实存在的实际情况,但由此推断贾赦也是庶出,恐怕还很难令人信服。另外,从来不曾谈过什么诗的贾赦,忽然对侄子的一首诗发生了兴趣,并且借题发挥地说:“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联系第二回的内容,冷子兴曾经向贾雨村介绍过:“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因而此时贾赦所谓“书呆子”,显然是有影射贾政之嫌,自然也是对贾母“偏心”贾政表示不满。

以上是研究者有关贾赦的“庶出说”,比其走得更远的是所谓的“过继说”,持这种观点的代表人物是红学家周汝昌先生。他在其论著《红楼梦新证》第二章第三节中认为,贾赦、贾政都不是贾母和贾代善亲生的儿子,而是代善之弟的儿子,代善将贾政过继为自己的儿子,贾赦则连过继的儿子也不是。而且周汝昌先生认为,曹雪芹之所以这样写,是有其“不得已的苦衷的”:

贾赦和贾政本是同生,都是代善之弟的嫡子,而一个出继于贾母系下,若分叙为两支,把贾赦直写成侄子,倒不要紧,但那样就势必得说成'代善只生了一子’,而把贾赦贾政的同生关系分拆开来;这样表面似合,但实际上恐怕不如此清楚简单,心安理得。而且如此一来,也是必得连带地提起贾赦这一支,即是说,非叙他的父母、祖父母不可,那么,必须追叙'荣国公’的次子,这里面便麻烦大了!……这些极其复杂而微妙的关系,大约使得曹雪芹在运用素材和艺术创造之间发生了困难,因此才不得已想出这个变通的办法来,干脆把贾赦这一支,都挪到贾母系下来,混二支而充一支。[1]

周先生上述复杂而曲折的论证,令人如坠五里云雾,不但让人难以相信其结论,反而疑窦丛生。“过继说”与“庶出说”一样都是揣测大于实际,不仅在书中找不到直接的证据,连一星半点的旁证似乎也很难找到。

从以上引述来看,无论是“庶出说”还是“过继说”,都属于研究者们缺乏可靠证据的推测甚至臆说。事实上,贾赦是贾母的亲生儿子,反倒是在书中明明白白地写着的。作者在第二回借冷子兴之口说:

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

既然书中已经清清楚楚地交代贾赦是贾母亲生的儿子,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去相信研究者们曲里拐弯的推测及其论证呢!所有的推测在书中的明确交代面前,都显得十分苍白无力。

没有直接的证据说明贾赦失势的过程,我们只好从书中去找旁证间接地来分析了。这方面,贾母对于贾赦的态度和看法是至关重要的,我们也许从中能大致分析和判断出,贾母在选择和确定荣府的当家人问题上,到底为什么不用贾赦而用贾政的原因。

在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一节中,贾赦竟然厚颜无耻地看上了贾母的贴身丫鬟鸳鸯,让邢夫人向贾母索要鸳鸯来做小老婆,而同样昏聩的邢夫人居然也同意了,还非常尽心尽力地去找王熙凤商量。心明眼亮的王熙凤,自然是连想都不用想就明白,这完全是无法办到的事,于是好心好意地劝婆婆:

“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这话,很喜欢老爷呢?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样见人呢?”

上段文字中有两点值得读者注意:一是王熙凤转述贾母的话,表明贾母对贾赦“上了年纪”,还如此沉迷女色是持明确的批评态度的,既然是“老太太常说”,而不是偶然说起,也就是贾母对贾赦的批评不是一次两次了。既然连作为儿媳妇的王熙凤,都知道贾母对老公公一贯的批评态度,那么作为贾赦老婆的邢夫人,对此岂能不知!王熙凤能当面向婆婆转述贾母的看法,自然也是因为贾母对贾赦的态度是公开的、一贯的,并非王熙凤有意搬弄是非。二是王熙凤自己对公公的看法,“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按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作为儿媳妇的王熙凤,应该不便于直截了当地去评价公公的行为,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正是由于贾赦的行为太荒唐、太无耻,在整个贾府的负面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因而也才引起王熙凤的明确表态。王熙凤本人无法直接去劝阻公公,只好奉劝婆婆该尽一尽规劝老公的义务。但正如成语所说的那样,人以类聚、物以群分,邢夫人居然与贾赦一样昏聩,不但对王熙凤的劝阻和建议不领情,反而怪罪王熙凤不知好歹。

邢夫人去求贾母的结果,果然不出王熙凤所料,贾母自然不会支持贾赦的荒唐行为,甚至还为此大发雷霆,连本没有任何瓜葛的王夫人,也被贾母误解而替人受过。在第四十七回中,贾母余怒未消地将邢夫人训斥了一顿:“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只是这贤慧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从以上文字可以看出,贾母对贾赦和邢夫人是非常不满意的。训斥邢夫人,等于同时也是在训斥贾赦,认为“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却还在不顾羞耻地瞎胡闹!

也许有人说,母亲训斥儿子天经地义,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贾政不也因为殴打儿子宝玉,被贾母当面训斥了个狗血喷头吗?但两者的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贾政打儿子,是因为宝玉招惹忠顺王爷的男宠蒋玉菡,贾政下手太重固然不对,但主观上还是为了维护家族的自身利益,属于可以理解的正当行为。而贾赦谋娶鸳鸯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完全是为了满足自身低下的色欲,其动机、目的根本难以拿到桌面上供人讨论。

也许还会有人赞同邢夫人的观点,“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连素来满嘴道学、一本正经的贾政,都有赵姨娘、周姨娘两个妾,为什么贾赦就不能再多一个了?而且,贾珍、贾琏这些年轻的主子,哪一个不是偷鸡摸狗、明铺暗盖呢?第四十四回,贾琏乘大家给王熙凤过生日的机会,在家与鲍二家的鬼混,被王熙凤逮了个正着,官司打到贾母那里,贾母反替贾琏开脱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贾母言下之意,似乎贾琏乱搞女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而且,贾珍、贾琏都是偷偷摸摸,相比之下,贾赦这可是正大光明地纳妾呢,为什么反而就不行了呢?难道贾母因为对他有成见,就非得对他的行为严加限制吗?

其实,大致比较一下贾赦与贾政以及贾珍、贾琏每个人的品行特点,便可以看出各自的优劣高下。第二回,冷子兴向贾雨村介绍贾赦、贾政时说:

“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
第三回林如海向贾雨村介绍说:
“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

从以上两段文字来看,无论是冷子兴还是林如海,向贾雨村介绍贾赦时都十分简略,只提到袭祖上爵位的事,其他方面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多说的;而说起贾政时,却津津乐道,“自幼酷喜读书”,“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的品质,赞扬肯定之意溢于言表。事实上,站在封建伦理道德的角度上来看,贾政的确算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虽然管理、从政等方面的能力不是很强,但应该是一个正派人,也还算是一个清廉的官,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令人瞠目的坏事。再看玉字辈的贾珍、贾琏,俩人在品质上自然也属无耻之徒,但办事能力确实还是有的,贾珍是贾氏家族的族长以及宁国府的当家人,而贾琏,应该算是荣国府中第一能干的男主子。再回过头来看看荣府大老爷贾赦,完全就是一个空心大佬,不仅品质实在恶劣,能力上也乏善可陈,上下左右都没有人给他说好话,连亲戚都觉得他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们不妨想想,这样一个不学无术、没有责任感、上了年纪还沉溺女色的人,一个完全没有当家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的人,贾母如何能放心地让他来执掌荣国府的大权呢?想来是在培养、考验、观察和权衡之后,实在觉得他不堪造就和难当大任,于是只好让他去一边歇着了。

贾赦的人生追求

贾赦其实是贾府中真正的“富贵闲人”,或者说,他是一个没有什么大的志向的人。但这并非说他就什么追求也没有,其实,从书中的实际描写来看,他还是很有一些追求的,不过,他追求的都是一些令人难以称道的低俗的东西。

庄子说:“嗜欲深者,其天机浅。” [2] 意思是说,一个人的欲望如果太多的话,他的本性、智慧就会被遮蔽,这句话用在贾赦身上应该很适合。正是由于贾赦过于痴迷满足于动物性的欲望,才使他缺乏作为嫡长子齐家的责任感,也才使他失去了贾母的栽培和信任,直至最后彻底失去掌管荣国府的机会。否则,像贾政这种谦和忍让、与世无争的人,很难对他已有的地位形成什么威胁,更不会从他手里夺取管家的大权。

我们来看看贾赦追求的都是什么呢?

一是非分之色。从第四十六回由王熙凤转述的贾母对贾赦的批评来看,贾赦身边的妻妾已经不少了,“如今上了年纪”,“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但还不能满足其欲望,竟然不知廉耻地打起了贾母贴身丫鬟鸳鸯的主意,而且还那么高调地让老婆邢夫人为其张罗。被鸳鸯拒绝后,他恼羞成怒,又向鸳鸯父母以及哥嫂逼婚,听听他是如何向鸳鸯的哥哥说的:

“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

听听,这哪像一个正经的、体面的、有威望的主子说的话,完全就是一副恶霸流氓的口气,而且,字里行间还流露出与自己下一辈人争风吃醋的意味,实在是令人恶心。翻遍全书,贾赦实在没有几段令人印象深刻的宏论,唯有这段显得斩钉截铁、豪情万丈、气势非凡。连儿子贾琏的小妾平儿都不由得评论他:“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更让人觉得十分不堪的是,贾赦的行为在遭到贾母与鸳鸯本人的激烈反对和抗拒之后,他仍然色心不死,不知节欲,“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久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内。”一些研究者指出,贾赦花这么大的心思谋娶鸳鸯,主要目的是为了掌控贾母的私房钱,这种说法自然也有道理,但从他强娶鸳鸯不成,之后又重金买了一个女孩子做鸳鸯的替代品来看,这个荣府大老爷的人生第一追求便是女色,似乎女色就是他的命。

二是过度之享。虽然贾府的主子们从整体上都习惯于讲究享受富贵的生活,但别人总还是在享受之余干点儿正事,而贾赦是几乎什么正事都不干。也许有人说,贾政夫妇把荣国府本来属于贾赦的权力都夺走了,贾赦没有了这个重要的平台,你让他如何发挥自己的作用呢!其实,事实并非完全如此。贾赦虽然不是荣府的当家人,但他还是地位显赫的主子啊,只要他愿意有所作为,自然还是能干出一番政绩的。例如第十六回,贾府在修建元春省亲别院时,贾政一则“不惯于俗务”,二则每天还要去上班,“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而贾赦在家闲着无事,正好可以去管一管工程建设,同时也展示一下自己的能力。但对于如此重要的事情,贾赦并不想多出一点力,而是整天“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领命”,一副高高在上、清静无为的模样。为了维持他的奢靡生活,贾赦做了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那就是他向孙绍祖借了五千两银子,后来无钱归还,竟然拿自己的女儿迎春抵债。贾府里面的人都反对这门亲事,但碍于贾赦、邢夫人的“父母之命”管不了,结果迎春嫁过去之后,受到孙绍祖的百般凌辱,不到一年时间,可怜的迎春就被作践死了。看看这样一个连起码的骨肉之情都不念的父亲,为了满足自己奢靡的生活,做事是多么没有道德底线。

三是不义之财。贾赦本非儒雅之士,却喜欢附庸风雅,有一段时间忽然对古扇产生了格外的兴趣,但家里所藏的扇子都不入他的眼。第四十八回写道,他命人四处搜求古扇,恰巧有一个叫石呆子的人,手中有二十几把古扇,贾赦知道后吩咐贾琏重金购买。但古扇是石呆子的传家宝,他执意不卖。于是贾赦气急败坏,勾结贾雨村,诬陷石呆子“拖欠官银”,将他拘押并抄没家产,所藏古扇悉数归了贾赦,石呆子被弄得家破人亡。贾赦的强取豪夺,连儿子贾琏都看不下去,便与父亲顶了句嘴,“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儿子揭了老子的底,贾赦不禁恼羞成怒,便将儿子毒打了一顿。这件事充分暴露出贾赦的贪婪和歹毒,为了谋取不义之财,即使让人家家破人亡也在所不惜。

既然贾赦将自己的人生追求主要定位在动物性层面,那他就难以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品质和才能,也很难具备一个合格的、有作为的、能让人钦佩的当家人所应有的基本素质。第七十五回,贾赦在赞扬贾环的诗作时发表了自己的“读书观”:“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原不必读什么书,只要认识几个字,不怕没有一个官儿做”。当时的贾府早已是家道中衰,贾府子孙们只靠祖宗留下的家业,坐吃山空,不求上进,而贾赦对此竟然浑然不觉,毫无危机感,却反而蔑视读书,忽视读书对于改变个人以及家庭、家族命运的重要性。当时的贾府,若想保持祖宗留下的富贵基业,光靠袭爵这条路是不行了,因为爵位是每袭一代,就要降一级,得到的俸禄自然也就随之减少,因而无法保证可持续性发展。可行的出路大概只有以下三条:一是效力疆场,建功立业,像祖宗一样挣得新的爵位;二是勤奋读书,考取功名,像之后的贾兰一样走上仕途;三是从事实业,由公侯之家蜕变为商人之家,以此取得维持富贵生活所需要的资金支持,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路可走。贾政正是看到了贾家面临的形势和处境,因而才一直督促儿子宝玉、贾环以及孙子贾兰读书,想通过科举之路将祖宗创下的基业继承下去。然而,作为荣府大老爷的贾赦,竟然当众宣示“读书无用论”,实在是大煞风景、愚昧无知,毫无一个当家人应有的远见卓识。

贾赦有执掌荣国府的本钱吗?

以上主要从贾赦的自身因素入手,分析了一下他缺乏当家人应有的基本素质,下面主要从客观条件方面再作一些深入的探讨。不少研究者以及读者,看到作为老二的贾政夫妇成为荣国府的当家人,于是便为作为大老爷的、并且偏居别院的贾赦愤愤不平,似乎贾赦的处境十分值得人们同情。但问题是:贾赦究竟有没有执掌荣国府大权的客观条件呢?答案也是否定的。

首先,贾赦没有像贾政那样拥有重要的社会关系。众所周知,《红楼梦》表现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兴衰史,这“四大家族”以贾家为首,通过姻亲关系将其他三家联系到一起,构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联合体。但是,仔细分析一下姻亲关系的实际分布,就会发现具有如下特点:贾母作为史家姑娘嫁给贾代善为妻,现在与贾政住一起;王夫人、王熙凤作为王家两代小姐嫁入贾家,一为贾政的妻子、李纨的婆婆和宝玉的母亲,一为贾赦的儿子贾琏的妻子,并且王熙凤还是王夫人的亲侄女;薛姨妈作为王夫人的亲妹妹嫁入薛家,为薛蟠、宝钗的母亲,而薛家姑娘薛宝钗又嫁入贾家,成为贾政之子贾宝玉的妻子。从以上盘根交错的姻亲关系来看,所有的重要关系基本上都指向了贾政这一边,也就是贾家与其他三大家族的关系,实际上到最后基本上都只是与贾政这一房产生了关系,而与贾赦一房基本上没有什么真正的关系。

再看贾赦那边,与贾政这边相比真是捉襟见肘,几乎没有什么有分量的社会关系。贾琏虽然是贾赦的亲儿子,媳妇王熙凤也来自另一个大家族王家,但贾琏和王熙凤却都住在贾政这边,并且还是荣府的夫妻档大管家,其中又因为王熙凤是王夫人内侄女的这种特殊关系,而让贾琏夫妇实际上与贾赦那边貌合神离。邢夫人是贾赦的续弦,从弟弟一家人要依傍她过日子的情况来看,娘家必定是十分寻常的人家。迎春是贾赦的亲生女儿,被当成了抵债品嫁给了有“中山狼”之称的孙绍祖,婚姻给女儿带来的完全是灾难,更无法让贾赦一家人得到应有的体面和声势。虽然红楼故事开始的时候,“四大家族”中的贾家、史家和薛家都已显示出衰败之相,但王家却仍然处于上升阶段,王夫人的哥哥王子腾,初任京营节度使,后擢九省统制,旋升九省都检点,继而成为九省总督,最后更是荣升为内阁大学士。正因为王子腾是整个“四大家族”的台柱子、核心人物,更是王夫人有力的靠山,所以在荣国府中,王夫人的威势超过了邢夫人,贾政这一房的气焰盖过了贾赦一房。

其次,贾赦没有像贾政那样拥有广阔的人脉资源。贾赦袭了祖宗爵位,虽为一等将军,正三品衔,但没有现职;贾政虽没有爵位,不过是一个工部员外郎,从五品衔,却有着现职。两者的区别是,有现职,便意味着有具体的职位,有一定的职责和权利,也会有广泛的人际交往,有一定的社会知名度和影响度,这样办事时便会有很宽的路子;而无现职,只有一个荣誉性质的爵位,虽然政治和生活待遇有一定的保障,但只能坐在家里吃俸禄,而没有多少人际交往,在官场里没有实质性的位子,手中也就没有什么实际权力。贾政平日里除与贾雨村往来密切之外,还与北静王等贵族显宦互有来往,常常带宝玉出外赴宴,与文人墨客诗酒唱和。而贾赦的人际交往就十分鲜见,在第六十六回,书中写到他结交平安州节度使,而且两次还都是派贾琏去,除此不见他还和其他地位显赫的人,有过什么实质性的交往。第一〇五回写西平郡王到贾府宣旨时说:“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其实贾赦所谓的“交通外官”,也就是买通平安州节度使,为了谋取不义之财而“包揽词讼”,并非正常的人际交往。有没有广泛的人脉资源,往往预示着有没有办事的能量。

那么,究竟是贾赦的能量大,还是贾政的能量大呢?书中第三回写道,贾雨村听到“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想托人找个门路寻求复职,冷子兴向他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林如海念及贾雨村为林黛玉私塾老师,当即一口应承:

“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
于是贾雨村便随林黛玉到了都中,去求贾政为其办事:
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

冷子兴向贾雨村推荐的办事人是贾政而不是贾赦,林如海的荐书也是写给贾政而非贾赦,可见,贾政办事的能量比贾赦可大多了。正是由于贾政人缘很好,因而后来抄家时西平王对他很是照顾,不惜弹压得罪气焰嚣张的赵堂倌,而北静王更是竭力帮助贾政渡过难关,还有很多的朝廷官员也对贾政抱有同情之心。

再次,贾赦没有像贾政那样有王夫人作为贤内助。王夫人来自“四大家族”的王家,算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大家闺秀,具备管理大家庭的人生阅历和基本素质,是贾政的正牌夫人。贾政“不惯于俗务”,等于好多要由夫妇俩共同来面对、处理的事,最后都压到王夫人一个人的肩上了,因而,没有一定的管理能力和坚强的意志,是无法承担这份责任和使命的。事实上,王夫人作为荣国府实际上的总经理,应该说较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她善于处理上下左右的关系,与府里各色人都能和睦相处,深得大家的认可。虽然在她手上也出现了像金钏自杀的悲剧,让读者看到她卑劣、狠毒的一面,但从她为此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的细节来看,逼贴身丫鬟投井自杀也非她的本意。至于像“抄捡大观园”、撵走晴雯这样给她带来很大污点的事件,如果从有效进行管理的角度来看,主要还是领导方式和处理手段的问题,并非像探春所激愤指责的那样,她在主观上并没有“唯有从内部杀起,才能一败涂地”的目的。其实,王夫人也有本分、善良的一面,作为媳妇她对贾母非常孝顺,作为妻子她对贾政十分体贴,作为母亲她对宝玉无限疼爱,作为主子她能体恤众多的下人,她没有仗着自己尊贵的身份在荣府作威作福,也没有像王熙凤那样买凶杀人,聚敛不义之财。从个性、从品质、从能力等各方面来看,她还是基本上能胜任荣府总经理这个重要角色的。假如没有她作为贤内助发挥重要的作用,贾政肯定无法成为荣府的当家人,更难以专心去做他的官。

再看看邢夫人,作为贾赦的填房,本身出身卑微,在贾赦家的地位也不够高。贾赦是一个外强中干、只知享受、由着性子胡闹的空心大佬;作为妻子,邢夫人如第四十六回所写的那样,“禀性愚犟,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完全没有王夫人的那种运筹自如的大将风度。邢夫人一直暗中还与王夫人争权,比如想通过春宫绣囊事件来和王夫人叫板,但最后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总之,无论是气质、能力还是品性,邢夫人都与王夫人差距太大,基本不具备管理大家庭事务的实际能力。退一步讲,就算她把属于王夫人的权力争到手,假如说贾母将交给贾政一房的权力收上来交给贾赦夫妇,以贾赦自身的先天不足,加上邢夫人稀泥抹不上墙的弱点,也难以干成什么大事,很可能还因为他们的昏聩和无能,而让荣府的秩序乱成一锅粥。

最后,贾赦没有像贾政那样拥有一个做皇妃的女儿。元春是红楼故事开始后贾府最大的政治靠山,小说的前半部围绕着她“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和“省亲”等情节,竭力铺写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元春成为皇妃,不仅使作为公侯之家的贾府因为她而又成了皇亲国戚,自然同时也给作为父母的贾政夫妇带来了极大的荣耀。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封建社会,有这样一个在宫中承蒙皇恩的女儿,贾政夫妇的声望也随之水涨船高。大儿子贾珠早夭,二儿子宝玉自然是贾政夫妇的心头肉,但作为皇妃的大女儿更是他们的精神支柱。

反观贾赦家里,儿子贾琏、儿媳王熙凤的能耐本身都是不错的,却“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女儿迎春跟着贾母也住在贾政家,贾赦夫妇“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完全成了孤家寡人。对于儿女们似乎都和自己貌合神离,贾赦夫妇其实是很不满的,尤其是邢夫人,对于儿女们都被吸引到贾政家去,更是满腹牢骚,心有不甘。第六十五回,贾琏的小厮兴儿评价王熙凤时说:“如今连他正经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说他'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瞎张罗’。若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他去了。”第七十三回,邢夫人数落迎春说:“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对儿女们的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更重要的是,贾赦没有得到贾母的信任和赏识。贾母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家庭妇女,而是贾氏家族具有相当责任感、使命感的精神领袖。应该说她在数十年大家族的管理过程中,见识过大世面,经历过无数磨练,因而具备了丰富有效的人生经验和管理才能。她挑选执掌荣府事务的接班人,必定会从家族的长远利益出发,必定会选择各方面条件都能够胜任的人来承担。贾赦身为嫡长子,又继承着祖上的爵位,按封建社会的家庭伦理和继承惯例,本应该顺顺当当地成为荣府的当家人。但遗憾的是,他各方面条件和素质都实在乏善可陈,尤其是他作为荣府大老爷的种种荒唐而拙劣的行为,实在是不堪造就,难当大任,与“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的贾政一比较,高下优劣一目了然。在这种十分无奈的情况下,贾母只能将执掌大权破例交给老二贾政,初看这种局面似乎有违惯例,细想也在情理之中,不仅符合贾母选择当家人的标准,也完全符合贾氏家族的长远利益。

对于没有取得执掌荣国府大权的结果,贾赦似乎一直耿耿于怀,居然在中秋节家宴上通过讲故事的方式,讽刺和抱怨贾母“偏心眼”,而且这种说法还在贾府内十分流行,弄得贾母不得不出面来辟谣。其实,纵观贾赦的大半生经历和现实表现,问题的实质,是他压根儿就没有当家的资本,根本不是母亲偏不偏心眼的事。退一万步来讲,即使贾母按惯例将执掌荣府的大权交给他,以他实在低劣的品德和才能,不仅难以把荣府真正地管理好,甚至荣府的事业还会早早毁在他手中。至于邢夫人一直在和王夫人较劲,据不少研究者说,也是为了夺取荣府的管理权。不过大家不妨想想看,就算邢夫人的目的能够得逞,把如今握在贾政夫妇手中的大权夺过来,贾赦夫妇又能以何德何能来号令荣府呢?正如邢夫人自己所说的那样:“雀儿拣着旺处飞”,荣国府几乎所有的政治、经济、社会、人力等资源,都基本上聚集在贾政这一房,连儿子贾琏夫妇、女儿迎春都与他们离心离德,因而贾赦夫妇又能如何玩得转呢!

贾赦的尴尬人生

从书中的实际描写来看,失去了荣府当家人地位的贾赦,在荣府乃至整个家族中基本上被边缘化了。他的嫡长子的排行、一等将军的爵位以及知天命的年纪,都没有给他带来多少优势、荣耀和尊重,相反,他似乎倒成了一个无足轻重、可有可无、处境尴尬的人。“尴尬”一词,本是作者用以形容贾赦妻子邢夫人的,第四十六回的回目有“尴尬人难免尴尬事”之说,但点评者脂砚斋于此处明确指出:“只看他提纲用'尴尬’二字于邢夫人,可知包藏含蓄文字之中莫能是也”。所谓“包藏含蓄文字”,大概就是隐射贾赦与其妻邢夫人同样为“尴尬”之人。因而“尴尬”便成为贾赦乃至两口儿人生的真实写照和基本特征。

“尴尬”之一,他不是住在象征身份和地位的荣府正院,而是住在与荣府正院隔开的偏院。许多研究者都认为,是贾母喜欢贾政而厌恶贾赦,“偏心眼”地将荣府正院分给贾政一家来住,而特意把贾赦赶往一旁的偏院的。实际情况可能并非如此。大家不妨留意和琢磨一下,第十六回交代大观园的地址和环境时,作者闲闲地写了这样一句:“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此句中有一“旧”字,则表明如今荣府正院为后来新修的地方。正常的逻辑应该是,当初宁荣二公敕造国公府时,人口还不像现在这样多,因而当年的府邸中心建筑必定在旧园。到了贾母这一代人时,贾家达到了最兴盛的时代,因而随着人口的逐渐增多以及居住、享受的需要,宁荣二府都拓展了地盘,在其上重新修建了新住宅。按照旧时大家庭移居以及兄弟分居的惯例,一般是人口较多的、尤其是长辈跟随的兄弟,从旧地方搬往新地方。也就是说,当年荣府新建住宅落成后,二房贾政由于人口多、且有贾母跟随,因而搬到了现在的正院,贾赦则因为相对人口少而留在了老院,即如今所谓的“旧园”。这就意味着,贾赦并非是贾母从正院赶往偏院的,而是当初兄弟分院所住时,他就待在原地没动。但现在荣府的重心迁移到正院这边来了,因而贾赦长期偏居旁院,心理上可能会有一定的落差,别人也会常常以疑惑的目光看待他。

“尴尬”之二,由于另居别处,加之习惯于“在家高卧”,因而他基本上成为荣府生活中的边缘人。贾赦、贾政兄弟俩虽分房而住、分灶起伙,但并没有分家,两房加起来即为荣国府。但由于贾母和贾政一家在荣府正院居住,因而贾政家实际上成为荣府的生活中心,大凡重要的活动都在这里展开。荣府生活的中心舞台上,活动的主要是贾政一家人,主角是贾母、王夫人、王熙凤、贾宝玉,以及围绕贾母和贾政一家人的亲戚和仆人。贾赦和邢夫人的日常角色,主要是每天过来向贾母请安问好,在假节日中参加一些重要的家庭宴会或聚会,有时候他们也会参政议政,以便体现一下存在感。荣府与外界的交往和应酬,一般都是贾政、贾琏出面应付,贾赦即使参与,也往往只是礼节性的出席,没有多少实质性的沟通和交流。这样久而久之,自然会无形中给外界造成一种印象,能代表荣府的主子是贾政,贾赦只是一个无用的摆设而已。

“尴尬”之三,由于他谋娶鸳鸯的行为实在太荒唐,因而,他进一步受到贾母的批评和反感。贾母是何许人也?贾府第二代硕果仅存的老祖宗,目前贾府中最有处事经验和人生智慧的人,贾赦夫妇的这点小伎俩,岂能瞒得过她。因而她为此大发雷霆:“我通共剩下这么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算计……弄开了他,好摆弄我!”虽然她表面上骂的是高调为贾赦奔走的邢夫人,并且完全无辜的王夫人也为此代人受过,但读者都明白,她其实骂得最狠的还是贾赦自己。应该说,这件事让贾赦重重地栽了一个大跟头,事情没有成功,反倒在贾府闹得沸沸扬扬,让他在贾府上下颜面尽失、威风扫地。第四十七回写道:“贾赦无法,又含愧,自此便告病,且不敢见贾母,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 这场由贾赦夫妇自导自演的丑剧闹剧滑稽剧,让贾赦在贾府的尴尬程度进一步加深。

“尴尬”之四,他以“交通外官,依势凌弱”的罪名被革去爵位并流放,成为给家族带来厄运的直接责任人。红楼故事的后半部分,内忧外困的贾府如一座腐朽的大厦,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贾赦平日里的不法行为,等于加速了贾府的衰败。且看第一〇七回,书中对贾赦被流放前,回家与家人道别的场面描写:

只见贾赦、贾珍、贾蓉一齐进来给贾母请安。贾母看这般光景,一只手拉着贾赦,一只手拉着贾珍,便大哭起来。他两人脸上羞惭,又见贾母哭泣,都跪在地下哭着说道:“儿孙们不长进,将祖上功勋丢了,又累老太太伤心,儿孙们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了!”满屋中人看这光景,又一齐大哭起来。

看看,贾赦除了给荣府带来灭顶之灾,给自己带来莫大耻辱之外,还会有别的什么!

一般认为,《红楼梦》的作者对贾府的男性主子们,总体上是持批判和否定态度的,而在叙述、描写中对贾赦的贬斥尤为明显。其实,仔细考察一下贾府的数代人,第一代、第二代作为百年基业的开创者、继承者,自然都是贾氏家族中最优秀、最勤谨、最有责任感的人,而男性主子们由强变弱、由优变劣、由好变坏,正是从第三代的贾赦开始的。正因为像贾赦这样的荣府大老爷带了一个坏头,因而贾府的第四代、第五代男性,才出现了像贾珍、贾琏、贾蓉这样,只顾坐吃祖宗老本、不知勤俭持家乃至胡作非为的败家子。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贾赦作为荣府嫡长子,对贾氏家族从兴盛走向衰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某种程度上,正是由于他所起的反面的作用,才进一步加速了贾府的衰败。


参考文献:
[1] 周汝昌,《红楼梦新证》,华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45-48页。
[2] 《庄子》,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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