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肖:何处悲声破寂寥

每天早晨,将孩子送去学校,总是拦不住自己,执意往菜场走一遭。

家门口遍地私人超市,菜品价格合宜,但无论如何,就是吃不惯那些被激素催成的速生菜。

抓一只布兜,在菜市东游西逛……多年下来,早已甄别,哪几家摊位的菜正宗可口。其中售卖豆制品的一家,永远飘着豆香气。大锅烧出的浆水,制出的千张、白干、豆腐,一直保留童年味道。

每年入冬前夕,他家的炒货必应时上市。今早去,老远望见,心旌摇曳。都是些平凡零食,山芋角子、炒米糖、花生糖……热情得很,不吝敞开袋子,任人品尝一二。

捻一根山芋角子,入嘴蹦脆,恰到好处的甜,丝丝袅袅的甜,浅淡克制的甜……味蕾刹那识别,确乎手工做出的。过后,买了一点炒米糖。两头尖那种,炒好的籼米混入山芋糖稀,直接拿手捏出,金黄灿烂。那份甜,往里收着的,非常内敛,并非大路货那么傻甜。我的味蕾可瞬间分辨山芋糖稀与白米糖稀的微妙之别。前者的甜里,蕴藏一份源远流长的幽香之气。

天空澄澈光明,秋风轻拂。要了杯豆浆,闲坐在他家门口小木凳上,孜孜不倦嚼一块炒米糖,一口一口,咵嚓有声,顺便喝一口豆浆润喉。每个人在童年的食物面前,都会散发天真的光芒,无从掩饰什么。

顾客穿梭来去,偶有同龄人,微笑了俯身好奇一声:好吃吧。

我点头:小时候的味道。

两个原本陌路之人,倏忽被一种莫名的微火照亮,眼里有光。

自我面前过去的每张脸,都淌着蜜意,是共有的童年,点燃了我们。无数的童年,在一段段遥远得让人迷惘的日月里,怀了暌违的饥渴,终于在这个深秋的早晨相逢于一处了。

这家摊位,挂出来许多咸腊货,空气里尽是腌制品特有的香气。

一只风干老鹅自带幽光,色泽金黄,鹅冠高耸,庄重端肃,像极案头供品;鸭子经过腌制,周身柔软,涅槃成琵琶状,正往下滴着咸卤,芳香扑鼻;猪脸,也可腌制?脂肪祛尽,薄薄一层脸皮,两根竹棍十字架撑开,在风里悠悠荡荡,始终笑眯眯,似弥勒佛,颇为令人感动。这张秋风中的猪脸,简直可入画,是神品,应由白石老人来画,村气里涵容了无穷生机……这菜市里所有的一起,构成生活的根部,蜜一样流淌。

猪脸蒸黄豆,应该不错,有嚼劲,且下酒,小录音机里正好放了《锁麟囊》,当你一边饮酒,一边听“春秋亭”一段,往昔涉露而来,真凄凉: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

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

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

我好比一个戏精,吃一块平凡炒米糖,竟然脑补出这么一大段,何尝不是在萧瑟的深秋活出一个春天?

这些小零食颇为廉价,十元一斤,却让特定的一代人有了喜悦之情——人生里小而又小的愿望啊。

这家还有铁锅炕出的锅巴、老法腐乳等稀奇古怪的食品。

每年中秋前夕,都有老式月饼,就是那种芯子里裹了冰糖渣的,咬一口,咕吱作响……恍惚间,一下就把我们接去童年了。

要走很远的路,去到镇上。那个镇,或是“汤沟”,或是“横埠”。只有镇上才能买到这个稀罕的大月饼,粗粗放放、殷殷实实的,被黄纸裹着,猪油早已浸透纸面,拦中拴一道纸搓的细绳,打个十字结,拎在手上,可千万不能吃,要忍住馋,送去外婆家。小小的人,走在田畈,走在山岗,穿过一片山林,外婆家遥遥在望了。一个幼童对于一块月饼的珍惜之情,渐渐被风吹远,顽强定格于一年深似一年的怀旧里。

物质匮乏时代,除了三餐粥饭,未曾有过什么可以满足我们小小愿景的零食。炒米糖是要到腊月过年边上,才能享用到的。

每至腊月,各家主妇们像似听见神的召唤,不约而同忙碌起来,泡米、蒸米、晒米、炒米、熬糖稀……每一个清晨,我们在稻米的香气里醒来。总是睡不够,揉揉惺忪的眼,趿一双倒了跟的鞋啪嗒啪嗒,精瘦的小身体被未知的快乐鼓荡着,去往河边刷牙,洗衣,挑水,饮牛,赶鸭子……每每忆及,依然是鸿蒙如初的开阔。

冬日,乡下的早晨惯于为大雾笼罩。天地苍莽,我们一村人都活在仙境里。小孩们照旧要去田畈放牛,九点钟光景,回家吃饭,头发拧得出水来,浑然不觉寒意,穿的是单鞋,一双袜子早已湿透。

冬日黄昏,总是来得早些。我们站在山岗上,眺望圩田,空空荡荡,晚稻趁着下霜之前被收割入仓;岗上旱地,点上麦子,霜降过后,麦种渐渐往外拱芽。嫩绿的芽茬子,衬了土灰的底子,新鲜又老旧,一大片一大片,像极书法,铺在地上,大约是王羲之的,如此养眼。

山芋禾子堆在麦地边,褐枯一片,像风雨沧桑的老人独自站在风里。

不远处,一架架扁豆,紫的,红的,青的,白的花,红的花,偶有黄蝶袅绕,一齐在秋风里摇摆悠荡。

这些年不晓得怎么了,每在菜市遇见那种露天种植的红扁豆,就要想起李白一句诗: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扁豆上市,也是大雁南迁的日子。前天,翻牧溪画册,这位南宋僧人也喜画雁,五六只样子,歇在茫茫芦荻间梳理羽毛……那一刻,仿佛卸下千斤担,也是人生过半,暂且歇一晌。

秋天老了,秋水枯了,雁足踏水,凉之入骨,天地都灰苍苍的了。

想起李白,同样也会想起杜甫,他写: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边芦荻花。

深秋的月,深秋的芦花,都是特别凄凉的。可是,到了杜甫笔下,却变得厚重起来。读这样的诗,也非多么难过。这个一生奔波的人,心底始终有一口热气在。

每日下班,喜欢沿着一个湖回家,自东岸到南岸,再拐入一条少有人迹的小径,沿途许多雁来红,任何颜料都画不出的红,蓬蓬勃勃,自顾自地长。每日黄昏经过它们,看了又看。这种植物的意义,不在花,全在叶子,比花还要美丽的大簇叶片,简直把一颗颗心摘出来捧给你了。晚樱叶子,红红黄黄,簌簌一地,美得铺张,让人无可奈何。朴树叶子也黄了,洋槐、槭树亦如是。这些树木,美而不自知,浑然如童年,天真而蓬勃地站在风中,值得一首首赞美诗歌颂它们。

今天,我买了一把青蒜、几块白干,佐以肉丝,青白相间,好看,又好吃。深秋的平菇也好,老蒜炝锅,爆炒之,佐以小肉圆,一碗汤泼泼洒洒,润而鲜。

青菜,也是露天的好,无论黄心乌,矮脚黄,上海青……一律被霜浸过,鲜甜。冬天,喜煮菜粥,吃得出暖老温贫的旧味。

若时间阔绰,我还会煎一碟老豆腐。切薄片,薄油煎至焦黄,佐以蒜粒、葱段烩之,焦香暄软,佐粥佳品。

每回煎豆腐,总会想起外婆。三十余年前,偶尔,她会起个大早,去她娘家方家山的镇上,买一块豆腐。锅洞里熊熊火焰,烧熟的菜籽油格外香,老人家将豆腐贴着锅沿一块一块溜下去,煎至两面焦黄,稍微激点水烹一烹。这是极少极少可以享用到的美食。

周末黄昏,我一人在厨房煎豆腐,隔了三十余年,外婆穿着竹布罩衫梳着疙疤头的容貌日渐清晰。

唯有这小小一块豆腐,尚可将祖孙牵扯起来同呼共吸……《诗经》里有: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以往,觉得这几句诗,不过在讲时间的流逝。实则不然,它讲的是春风化雨的思念,是活着的人一直把逝去的人放在心里,一直有体温地放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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