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果洛暴风雪的夜晚 | 杨海滨

我能走出这座山吗?我一定要走出这座山!我一直在反复地问自己,也一直在用坚定的结果回答自己。

在果洛暴风雪的夜晚

文·杨海滨

我和那匹与我相依为伴的灰马已经走了很久,四处只能听到从天国里传来的轻簌而清晰的落雪声,还有我和马匹共同的喘息声,莽莽雪原在我此时的行程中看不到边沿,强大而又顽强的寒冷肆无忌惮冻固了骨髓中流动的骨液,好像在不经意中能把人的身体冻得崩散而哗哗啦啦地成为一地碎片。我和我的灰马在冰冷的雪原里注定要受人摆布似地,而又顽强地朝前面一个我自以为是的正确方向走着。我只记得吉卡山垭口就在离我现在不远的前方,可到现在我怎么也没找到,大雪覆盖了所有的参照物,使雪原成为一个圆形状,显示出所有的方向都是正确的方向,我的内心开始生长出心烦意乱的情绪,那情绪和天上飞舞着的雪花一样阴沉霾重,那匹马肯定体会到了我的心情,也显得有些骚动不安,有响亮的的刺鼻声回应着我的心情。

真不知我走到什么地方了。我只记得我从午后明媚的阳光中出发,只须经过六个小时骑马的的速度,便可到达吉卡山的大垭口,山脚下有个农行营业所,可在其中温暖的小土屋里足足睡上一个晚上,翌日晨再骑一天的马,于第二天黄昏回到赛来塘。但在我出门跨马走了三个小时后,在翻越那座海拔在四千五百米高的曼庄山时,天气忽然间毫无征兆地飞扬跋扈地飘起了狂雪。这就是高原天气的特点,瞬息万变狂野放荡。飞舞中的雪片在风势不羁的旋转中,像一只只一群群飞蛾投火般的群蛾,碰得你眼睛,你的鼻脸,你所有的接触到飞雪的皮肤生疼,使你根本无法辩清脚下路的方向,只能放缰随马而行……我正是忽视了这一点,这并不是匹识途的老马,是我借了民贸公司扎西达娃家里的这匹陌生的但却是极善走长途的灰马,它也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它的方向感来自我的引导。多年后在回忆这次迷失方向的行程时,才清醒地意识到这次雪原迷路就是从此时开始的。但在当时我执迷不悟,随着马的随意行走进入到了这片在县级地图上才有地名的叫做窝赛的雪甸上,这是与赛来塘方向正好相反的地方。

雪实在是下得太大了,在这迷迷蒙蒙的雪夜里,我感觉已不能再走下去,拉住缰绳跳下马来,马儿立刻站住不动了,尾巴来回不停在甩动着,那是种不安的表现。我知道它和我一样着急恐惧了。我抱着它的头,把我的脸也贴到它的头上,然后又拍了拍,兀自地对它说“咱们休息一下,不用急也不用怕,我带着枪呢,我们会到赛来塘的”,可我自己心里知道,今晚上是肯定走不到吉卡那个营业所了,甚至不知道会有什么结局。我整理了一下背着的半自动步枪,这是我带回在野牛沟农行营业所全部的现金,赶回赛来塘县支行进行年终决算的财产,那支枪是支行配给的押运枪,此时却成了我的护身符,能让我心神俱定。马儿安静地站着看着我,像等待着我的命令随时出发,这样的精神气势让我感到了些许的安慰,抬头又去看在雪雾中远处黑黝黝的山,也许前面就是吉卡了,我想,只要能坚持下去,走出这片雪甸,就能很快到达并翻越过吉卡山大垭口,再沿那条狭长的谷地到达赛来塘。想到这我内心突然产生出一种兴奋来,那兴奋如一根巨椽之头撞击巨钟似的撞击着我的内心,这应当是表现一个男人对实现一个目标要具备的力量和兴奋,这点不是所有的男人们,或者说同在这片草原上的那些正在温暖房间里睡眠中的男人们都可以具备的,这一定是一个优秀男人必须经历的,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么一个经历了种种艰难,和在深刻的绝望中的孤独磨砺,才能对一种气质形成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我愿意接受这种命运中格外赋予的磨砺,尤其是现在,我别无选择,只能根据自己的判断而选择。可是,我此时却是在迷失方向的雪夜里徘徊,那些飘扬的雪花仍然像梦一样不紧不慢地在空中飘舞着妖娆的身姿,沙沙地声音刺激着黑暗中我貌似平静其实充满了畏惧的内心。我抓了一把雪,在脸上使劲搓揉着,直到脸上开始发烫,然后坐在雪地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审视雪夜中的前方,奇怪的是我竟然看到了眼前的世界被飞扬雪片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络,万物一切容在其中,只有微熹的光亮在网外遥远的前方隐约地闪烁。我镇定从容起来,前面的光亮就是神旨我正确的方向。

我从雪地上站起身来,牵着那匹灰色的在艰难困苦中与我相依为命的缰绳,像是牵着爱人的纤手,开始朝网外有光亮方向走动。我不愿再骑它是想让它保存力量,同我一同迎接曙光。它理解到了,摇头晃脑嘶鸣了一声,温顺地跟着我在雪原上走着,亲密如兄弟。雪原慢慢往后退着,我们慢慢朝前走着,远处黑黝黝群山比昨晚上看到的要清晰了许多,像是父亲那样深沉,在不动声色中注视着我和我的马儿。我紧一阵慢一阵,盯着前面微熹光亮走着。有时觉得快要追赶上了,但实际仍然是看不到边,而有时又觉得远在天边时,忽然又霎时像走到了它跟前,像是希望的一种暗示。我开始小跑,想加快前进的速度,可是那时隐时现的微熹之光随着我的前进也在前方以同样的速度前进,我没有不去追赶的办法,也没有往后退的想法,正如只有前进一样,后退是必死的一条路,甚至有绿光的狼群在堵截你,你唯有能做的就是这样走着或是跑着。这一点对我再清楚不守了。又一阵狂风开始刮了起来,雪雾弥漫着整个前进的空间,而雪片在冬季里,像是刀刃,砭割着你的肌肤,鲜红无形的血,滴在你心灵之地上呯呯作响,但是必须忍受,即便非常疼痛,承受是生命中一种必须忍受的能力,这能力是可以制服类似今天黑夜中狂雪的暴戾恣睢,使自己真正成为动荡而又苦难的挑战者,是至尊的胜利者。我正努力抵达那个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心灵的层位。我还愈加相信,前方中的光亮,一定如同母亲指引我回家方向的手指,那连绵起伏的山脉在雪夜中变得白发苍苍如同父亲,在他慈爱目光注视下,要不然它们不断的出现就没有了意义。我和我的马儿呀,在这样的暗示鼓励下能不走出这片雪甸吗?我就这样在我的人生当中的这个雪夜里,孤独矜寡地坚持着,忍受着……雪片仿佛淡了许多,脸上的疼痛在明显退去,风力也在减弱,已听不到了呜呜声了,微熹变得明亮,用风雾和寒冷做成的能飘浮着甚至可以伸手捉触的一个夜晚的时间,在我来回有力摆动臂膀而生起的风中开始散淡……我看到了留有黑青色边沿而被雪片几乎罩住了厚厚的白树冠,告诉我这片雪甸的边缘到头了,树林的出现证明了我越来越接近汉族人的居住点了,眼眶开始潮湿起来。

“快了,我的马儿呀,我们就要走出雪原了!”我对那匹跟着走着的灰马说,它毫无反应,在沉默中有节奏地走着,“我们即将可以去那间有火炉的房间里安逸地睡上一觉了。你也可以在马厩里嚼你的豌豆了。”我和它并排走着,说着。这回它好像是听明白了我的话,在我这句话音还没落地时突然扬起头来,嘶鸣了一声,挣扎了一下似的。

是的,那是一座山,那是一座生长着松树林的山,但不是有着吉卡山的那个山垭口的山,是万山沟壑中的一座,是我途中又一个陌生而又新鲜的山。是早上误入雪甸和延续,然而这没有什么,我想,都走了一个晚上,几十公里的雪原都被我走起成了身后的风景,还害怕再翻过一座山?我没有任何条件可以气馁,只有继续地走,才是我唯一的出路。但我知道我已经非常疲惫了,又不能停下休息,一旦停下就会被四处窥视着你的危险所吞噬。我一惊,会不会死在这条走不出的路上呢,我不敢再想下去,而是将我一只臂膊搂着马背,强迫自己蹒跚而行。在我后来躺在那间有火炉的房间里想到这一刻时,假如我真的失去了最后的一丝力气瘫软在雪地,肯定会立即被冰死掉,那匹马呢,在围着我转上几圈后会跑吗,不,它一定陪着我倒在那里,在那个时候我们成为彼此最忠实的朋友。其实那时我在挣扎中已经读懂了有着松树林的山岗的暗示……

我终于走到了山顶,看到了牧人们插在那里的“俄博”堆,一个巨大的“俄博”堆,也就是说,这里是方圆附近那些信仰喇嘛教的牧人们在死亡后要聚集的天葬台,是牧人们在修炼了一生后的灵魂,从此乘坐去往天国旅程车站的入口,可他们怎么选择了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作为起点站呢?也许是这个没有地名没有时间没有骚动和没有任何打扰的地方最适合死亡灵魂的出发点,符合这个民族对生死理念的观点,而在我们看来的荒蛮之地正是他们的一块风水宝地。我无意误入其中,的确又给这个安静的地点添加了些不该有骚动。

我能走出这座山吗?我一定要走出这座山!我一直在反复地问自己,也一直在用坚定的结果回答自己。就在我不停地追问自己的信心时,马开始骚动起来了,嘶嘶地原地折腾着,在这样的黑夜里,能让马如此骚动不安的只有狼,是马闻到了狼的气息,果然远处有狼的低沉嗥叫声,然后看到了不远处绿幽幽的目光在游弋中闪烁。马的情绪更加急躁了,前蹄在空中跳着,想要挣脱缰绳偷跑,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残酷而又孤独无援的雪原上。我拉着缰绳,大声地说“不要怕不要怕我们会没事的!”然而没用,也许它根本就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即使听懂了也顶挡不住它强烈的求生欲望,无论我怎样抓紧缰绳,它都暴躁地跳跃挣扎着,表现出在天敌面前的软弱兽性。绿色的游动着的幽幽光亮迂回到了我的附近,马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猛然挣开了我紧拉着的缰绳,跑了,而我被它挣脱的惯性摔倒在地。我顺势爬在雪地上,打开背上背着的半自动步枪的保险栓,对着绿幽幽光亮的方向一阵扫射,在清脆的子弹爆炸声听到了“嗷嗷”的哀嚎声,然后从树上“簌簌簌”震落下来了许多的雪团,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我爬起来朝前赶紧跑去,去寻找那匹马,它不能跑丢了,它可是我的伙伴,更惨的一幕正在上演呢,两只狼,围着那匹马正在发动进攻,马的悲哀嘶叫声和奋蹄搏击和现场让我毛骨悚然,我紧张的忘记了我自己,端着枪对着那两头狼射击,是一颗一颗地射击,狼在子弹嗖嗖的飞舞中退去,马站在那儿原地转动着,嘶嘶叫我的声音让我十分心疼,也像是在等我表达它独自偷生的歉意。我不敢停下,害怕狼们再来,牵着那马快速地朝前跑去。

我们在慌乱中进入一片开阔的雪甸里,还有短小的树木稀拉地时隐时现。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喘着粗气,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浑身一直颤抖不止,想镇定下来,甩了甩胳臂,但不行,颤抖的更加快速。脸上的冷汗不停地往下流,心脏跳动的撞击声响彻整个雪原。我要死了吗,然后把自己毕直地摔倒在雪原里,厚厚的雪立刻把埋葬着我的全身……

黑帐篷出现了,袅袅青色的炊烟飘浮着命运一般不可捉摸的烟云,在雪霁时表现着一种温馨的气息。一只黑色的狗朝我们吠啸而来。

原刊于《青海湖》2019年2月

原标题《在果洛,我的雪夜》

杨海滨,现居郑州,自由撰稿人。在青海果洛草原出生长大,是第一代高原垦荒者的后代。20世纪九十年代离开果洛草原,到鲁迅文学院学习技术,后滞留中原郑州。上世纪写过小说散文,中断数十年后,于2016年初开始非虚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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