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散文|王选:小镇 · 旧时光(六章)

小镇·旧时光(六章)

(一)

小镇是长条形,像一截子干腊肉,扔在西秦岭山脉的土台上。镇子中间别着一条东西走向的藉罗路,破烂不堪。村子随意的摆在路两侧,路边是少有的几排两三层楼,装饰着门面。

藉罗路,听说是条战备公路,前几年修的,最多五年时间吧。修之前,砂石路,坐个班车,把屁股能巅成几牙子,尤其城里人下乡,走在这路上,那娇贵细嫩的屁股实在受不了,走一路,定会骂一路。路修好后,一下子洋气了不少,至少不颠屁股,不被汽车扬起的灰尘埋掉了。可这路,没走几年,就报废了。按理说不应该如此啊,时间不长,也没有多少大车压迫。但事实是这条路彻底废了,不是隔三岔五的塌方,就是随处可见的破损翻浆,大锅口一样的深坑让整条路显得狼狈不堪。

听说这条路到现在都没有验收。这就是市场经济的挑拨和唆使之下,良心尽失的老板们干的豆腐渣。实在想不通,拿着群众的钱,修这么一条下三滥的路,政府不脸红么?老板能安心么?为什么当初就能交过差?为什么就没有人过问一下?讽刺的是,这条至今没有验收的路政府又要投钱重修了。那意思是,豆腐渣就不了了之了。

还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年加宽这路,当时是记工分,全乡镇的人都参与了这条路的维修。我母亲背上一块干馍馍,扛着铁锨,早早就跟村里人一起去出工了。路维修结束后,母亲还受了表彰,带回了一个搪瓷盆和两条擦脸毛巾。白瓷盆,盆底印着几个红漆字,特别醒目。那个盆子我们家用了很多年,特别结实耐用。

说完了路,说点别的吧。在路东头,是小镇的中学,只有初中,没有高中。要上高中就得去另一个镇子,或者进城。不过我上学时,不时新高中。好学生全上了师范,中等的,极个别,上了高中,其余的,就全上了技校,最差的,自然就出门打工去了。

我上学那会,学校是东西各四排房子,前三排是各年级教室,后一排是教师宿舍。房子都是砖混的,红砖裸露在外,缝隙里填着水泥。屋檐上一根根松木椽直愣愣撅出来,挂着一串串灰尘,在我们的厮杀叫喊里飘来飘去。屋檐下,还有几个燕子窝,正下方的地上,铺着一层白乎乎的粪。一开始有燕子,捣蛋的学生老用石头打,燕子不得安生,就弃窝而去了,它们肯定怀着满腔愤怒。教室墙根下,冬天,我们排一排,晒暖暖,挤麻子,时间一久,红砖被磨蹭的光亮光亮。学校的四周栽着白杨树,都钻到了云朵里。后来,我毕业后很久,学校盖了新教学楼,拆了教室,砍了树,似乎跟我没多大关系了。

我上学那会,校长是我们村人。虽然跟我们家非亲非故,但觉得是一个村,心里暗藏着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骄傲。想来也是很奇怪哈。

再往西,是一些砖瓦房。接着走,是一家银行,当时叫信用社,现在叫农村合作银行了。这是镇子上唯一的金融机构。我对信用社有印象,是因为我三爷。我三爷是我们村的信贷员,也就是信用社在各村的业务代理人。他家里有个大铁皮柜,绿色的,钱就装在里面,我见过。那时候,家里穷,村里很多人也穷。每年二三月,青黄不接时,是父亲最犯愁的时间。因为一场春雪或者春雨来,麦地里就要撒化肥了。紧接着,清明前后,就要种洋芋、葵花、玉米了,还得用化肥。当时的化肥主要是尿素和磷肥。买化肥要五六百元,这可是个大支出,家里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咋办?贷款。父亲就去找三爷,虽然是亲房,能贷下来,但年复一年的贷,实在不好意思,再说,年底,咋还,又是个问题。

后来,每次来镇子上,看着铁皮大门圈起的院子,我就常常想到父亲贷款的事。那时,一直以为钱是他们在院子里生产的,像制造作业本一样。

银行斜对面,就是我教学的小学了。我在这所小学没上过课,只考过几次统考。那时候,学校还是土房子。可能是我们学校小,每次来统考,就觉得这个学校特别大,大的老是找不见考场。学校门口有一棵弯腰驼背的柳树,每到统考,柳树下就摆满了小摊子。凉粉面皮、冰棍、作业本、橡皮、铅笔盒、糖葫芦、果丹皮、彩色铅笔、麻子、大豌豆,还有好多,都是我想要的。不过好多东西都是看一看,过过眼瘾罢了,因为母亲只给了五毛钱。五毛钱,买一碗凉粉面皮吃了,就没有别的了,虽然咽着干馍馍,衔着口水,但还是舍不得。什么麻子大豌豆家里有,没必要买。彩笔实在是喜欢,最后,思来想去,五毛钱都捏出了水,买了一个铅笔盒,背回了家,用了四五年。那是我上学用的第一个铅笔盒,之前,用的是装过青霉素的纸盒。

现在,柳树没有了。学生来统考,都是背着满书包的零食,装着满兜兜的钱,在小镇的几家商店里出出进进,再也不会拿着五毛钱为买什么而犯愁了。当年,那个卖面皮凉粉的老人,或许早已经去世了。那个背着背篓卖小玩具的人,也估计老了,孙子也上小学了。

学校的斜对面,也就是信用社隔壁,是戏场。以前,戏场是土院子、土戏楼。小时候,我们全学区的六一节目就在上面演。戏楼大多数时候空闲的,五月天唱大戏,就在上面。我在镇子上教学时,父母来看了几天戏。与其说是来看戏,还不如说是来看儿子。

戏场隔壁,是兽医站。我们村一个人在兽医站当兽医,那个人的大儿子跟父亲从小一起耍大,是铁杆。那个人常年穿一身藏蓝色的衣裤,戴顶蓝帽子,一看就是干部。兽医站以前常有牲口去看病,现在我们那里养牲口的人几乎没有了,看病的自然也就寥寥无几。我看过给牛打针,那么粗的针管,跟胳膊一样,牛站那儿,唰一下,在牛脖子上扎进去,牛没回过神,就已经打完了。给骡马打针就没那么容易了,有一次,我看见一头栗红色的马拴在木桩上,缰绳栓的很屈,马头抵在木桩上。穿白大褂的兽医刚凑过去,那马就撂蹄子,乱踢乱叫,性子暴烈。兽医叫两个人找了杠子,趁马跳起落下的一刻,插进两腿中间,一绊,那马身体一晃,像一堵墙,轰然倒地。那两人冲上去,压在马屁股上,兽医刚近马身,那马轰隆一声拾地而起,把三个人全都掀翻在地,脖子一扬,嘎巴一声,扭断木桩,拖着缰绳和半截木桩夺门而出,扬长而去。

那次好像是六一,我们爬在门口看到这一幕,惹得屁滚尿流的笑,结果被兽医站的一个小青年骂了一顿,赶走了。

兽医站隔壁是卫生院,我去过一次,没啥印象。我们看病,一般都去了另外一个镇子的卫生院,一是近,二是那里的大夫相比看的好些。

沿着路,再向西,一侧是林分站,一侧是邮电所。

再行,就到了乡政府。我的祖父退休之前曾在这里干过几年。他本来是可以干个官当当的,但当时我们家口大,人多,粮食少,养活不过来。在天水县委工作的祖父就被曾祖父叫了回来,在离家近的公社干,因为便于照顾家里。那时候的人,好像没什么进城不进城的观念,也没多少捞个官当当的欲望。人的活法,都很简单。后来,祖父上了年纪,就到了秦岭这个小镇工作了。

我上小学时,有一年六一,在祖父的宿舍住过两天,那时乡政府还是单面的几层楼。

后来,我做记者,有一年,当地一个村里群众反应退耕还林的事,同事接到选题后,拉我去做。我们冒着雨拍完,最后没有播出。乡政府的领导找了人,把我们的稿子枪毙了。后来,我们还做个一个粮食直补的曝光新闻。结果那领导跟我一个亲戚熟,问了我号码,联系我,但节目已经播出了,我也没有接听,就把那领导彻底得罪了。

过了乡政府,除了民房,就再没啥了。

小镇逢集的日子是农历的一四七。因为人少,即便逢集,也没多少人。除过初夏买农具、草帽啥的,还有腊月里置办年货,马路两边会摆好些摊子之外,平时,只有三五个小摊子,常年坚守着,卖点蔬菜、农药、农具。

这就是我所在的那个小镇,在中国万千小镇里,普通的可以被忽视的地方,养育着几万人的地方。在西秦岭末端,淹没在一千六百米海拔的山窝里,清苦、简单的推着光阴。

(二)

说一件我上初三那年发生的事吧。‘

初三我是在小镇的中学上的,初一初二在我们村不远的一所附中。中学的地理位置前面我说过,就不罗嗦了。中学坐北朝南,分两大块,前面是教室和教师宿舍。宿舍后面,一溜子土墙隔开,后面是大操场,操场的东南角是厕所。我们初三的教室在进校门的第一排,从我们教室出来,去上趟厕所,来回要走好一阵,六七分钟。加上老师拖堂,所以每次上厕所,时间都很紧张,一下课,我们像脱缰野兽一般穿过教室和操场,钻进了厕所,上毕,又疯跑着回到教室。气还没调顺,十分钟的课间休息就结束了。

就这样上厕所,夏天,还好些,冬天,那么远,实在是受罪。

我们校门口,就是马路,过马路,是个大场。场是平整过的大土场子,六月天碾麦,平时堆放麦草,也放一些麻杆、玉米杆之类的柴草,有时,晾晒东西用。场大多数时候是空闲的,四周码着一楼高的麦草。一家一垛,一家一垛,沿着场的四周摆开,显得密密实实。

也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一下课,男同学出校门,钻进麦草垛后面,鸡鸡一端,撒起了尿。女同学自然是不敢的。这样,下课上厕所,省事了不少。后来,我也跟上大家一起去麦草垛后面撒尿。十几个男生排一排,端着家伙,齐刷刷朝麦草上撒尿,那气势,也是相当壮观的。天长日久,靠路边的几垛麦草底部开始发霉腐朽,还撒发着一股刺鼻的尿骚味。

这麦草,码在场里,是留着冬天铡了给牛驴吃的。这么一尿,肯定就没法吃了。

有一次,上午第三节课后,我们几个男同学出门钻到麦草背后开始撒尿。我迟了一点,他们刚撒完,我才解裤子。突然发现麦草垛后面冲出来一个人,举着水担,咒骂着,凶神恶煞一般朝我们冲了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大家一哄而散,我正要跑时,那人扬起水担,砸了过来,水担的一头打到我后脑勺,我被打翻在地,由于心里害怕,又拾起身,跑了。

到教室后,并未觉得头上有异常。上课时,后脑勺才有点隐痛。一股热乎乎的东西顺头皮留下来,钻进了脖子。我一摸,血。便用手擦了,没有在意。流了一阵,血凝结了,没有再流。

正好我背后坐着我们村的一个女生,我后脑勺上流血,被她看到了。下午放学后,她骑自行车回家取馍馍,给我家人说了我头烂的事。

那时,我在离镇子十里外的姑姑家暂住。晚上,吃毕饭,写作业。十点多,天已黑透了。我父母突然来了姑姑家,他们走了十几里山路,顶着满头星辰来看我了,走的满头冒汗,气喘吁吁。因为那个女生描述的比较夸张,当时没有电话,父母还以为受了很严重的伤,特别操心,没顾上吃晚饭,就一路小跑着来了。我当时吃惊不已,觉得一点小伤,他们连夜竟然赶来了。母亲扳着我的头,看伤情。发现没有大碍后,才安了心。父亲坐在炕边,抽着烟,骂着那个打我的人:一堆草能值多少钱,你把我家娃打个三长两短,你能赔得起吗,再说,还是孩子,不知道嘴上教育几句,就直接下手,心真狠!

因为天太黑,父母就在姑姑家留了宿,第二天回的家。

我平时是一个很乖的人,不惹是生非,不打架斗殴。那次被水担打,也算是这么多年吃得最严重的一次亏。被水担打过的地方,头皮擦没了,到现在,后脑勺有指肚大的一块,不长头发。每次摸后脑勺,我就想起我的初三,我那挨的一水担。
(三)

镇子上的戏楼,每年农历三月三前后,上面唱大戏。六一时,全学区的学校在上面汇报演出,我们在下面看。

当时我在附中上学,有一年六一,是不是香港回归那年,我记不起了,反正学校很重视,阵势很大。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排练了。排练分两种,一种是全校的队列队形和团体操,一种是各班的节目。那时候觉得真好,整个下午不用上课,就在操场练走齐步。一班一个方阵,来回走,走的那个操场尘土飞扬,虚土一寸。汗流下来,把脖子上落满的土冲出了一道又一道的渠。

练完各班的,就全校统一练。由大到小,我们班好像在前面。第一排,是校旗手,挑个子高的,长的挺拔的男学生。后面是举校牌的,胳膊伸老直,高抬腿走,是全校长的最端庄的女学生。接着,是大战鼓,这个得是壮实肥大的男生来,一般的,会被鼓压趴下。跟在大鼓后面的,是清一色的小鼓,好几排。然后就是号手。后面,四五年级,便是打五颜六色彩旗的,打旗需要自备旗杆,好多人砍了胳膊腕粗的白杨,当旗杆,白杨轻,剥了皮,也光滑,白皙。最后面,就是一二三年级,拿花环,举着手喊口号:庆祝六一儿童节!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勤学苦练,立志成才!花环使用红绿黄三种颜色的彩纸剪成条,越细越好,再一圈圈粘上去,有的学生家长剪的特别细、匀,举起来一晃,像彩虹,像波浪,像张宝家骟马的鬃,好看极了。

当时我是号手。打鼓轮不上我,太小。打旗,觉得降低自己的能力,没技术含量。拿花环就更不用说了。我是怎么争取到吹号的?可能是我学习好吧,我个子低,本是打旗的,老师网开一面。吹号,得有技巧,用嘴唇,用匀气。否则吹不响,要么吹响,也跟放屁一样,吱吱吱,吹不出嘟嘟嘟的节奏。我一开始也不会,搭上嘴,使命吹,结果第二天,嘴肿了。两张嘴皮打过气一样,翻撅着,笑晕了同学。不过后来练着练着,掌握了技巧,就好了。

我们班上的节目是唱歌,班主任挑选了好几个歌曲,但都太难,最后选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切合主题,又旋律简单,积极向上。我是班上嗓子最亮的一个,唱起来,虽不是百灵鸟,但也很清脆动听,跟夏天的蚂蚱一样。不比班上其他男生,一张嘴,简直一群驴叫。于是班主任很看好我,让我站在第一排中间,当主唱。

自从担任了号手和主唱,我放下号就唱歌,唱完歌就练号,这张嘴,实在是忙啊,连个吃饭的时间都没。反正没作业,晚上,我站在村里后梁上,又吹又唱,直到北斗七星一闪一闪亮成了一串,像挂在夜空的项链时,我才回家。我的吹唱吓得满村的驴和狗不得安宁,都叫了起来,最后跟我合成了一曲雄壮的交响乐。

六一很快就到了。

我们穿上藏蓝色的线衣线裤,系上红领巾,收拾的精精干干,来到了镇子上。那时候过六一,要么穿白衬衣、蓝裤子、白运动鞋,要么就是一身蓝线衣。这个看学校情况。衬衣和裤子都是在集上缝的,线衣只能买了。有些孩子家里困难,缝不起衣服,天天哭闹,把两只眼睛哭成了核桃。最后实在没办法,当母亲的满村子借了二十元,给孩子在集上扯了布,缝了一身。有些买不起线衣,就把村里人当内衣穿的借来,一遍一遍洗,蓝线衣洗成了灰白色,穿在身上,站进队伍,格格不入。衣服有了,鞋子大多是将就的。那时候,没几家能买起运动鞋,都是白色的胶鞋,几块钱一双。有时候,几块钱,也拿不出,难心死人啊。我们村一个,没白鞋,连夜让她母亲给他在黑布鞋上蒙了一层白洋布,结果第二天,被老师狠狠骂了一顿,说你这哪是运动鞋,明明是死了人穿的丧鞋吗(我们这里去世人后亲人要在鞋尖上逢一块白布),撕了去。最后,我们村的这个同学没有参加六一。还有其他村里一个,没白鞋,晚上搞了半桶白漆,把鞋刷成了白色。结果第二天六一走齐步,白漆全掉了,露出了他破了几层的烂布鞋。

六一当天,全学区各学校的师生穿戴一新,举旗打鼓,都来了。上午,在镇子上游行。打鼓,吹号,摇花环,喊口号。街道两边挤满了四里八乡赶来看热闹的人。我们竭力给大人们展示着我们的风采,我们也要把其它学校比下去。我们不光代表着自己,也代表着我们学校的精神面貌。评价一个学校的好坏,六一游行往往是大人们最直接的判断标准。我作为我们学校的领号手,在大人们面前,昂首挺胸,走三五十步,就领吹一串。听到大人们唧唧喳喳说好,我就越来精神了。像只小马驹一样,差点活蹦乱跳起来。看着彩旗飘荡,人潮涌动,听着口号连天,鼓声隆隆。初夏的风从人群缝隙里挤进来,吹荡着我的红领巾和蓝线衣,我感觉整个上午都在漂浮着。

中午,我在马路边吃了一碗凉粉。由于上午太卖力,吹得口干舌燥,要了两根冰棍吃了。

下午,全学区的文艺汇演。按照顺序,一一上戏楼表演。好多节目现在都忘了,只记得有歌伴舞《采蘑菇的小姑娘》,那首歌是我第一次听。还有歌曲《闪闪的红星》,因为表演节目的学生都戴了一顶红军帽,馋死我们这些爱打枪仗的男生了。我们在戏台下站着看,我们班一个同学说,谁谁的爷爷是主席,在台子下坐着看节目呢。那时候我只知道毛主席。突然听说他爷爷是主席,天啦,那该是多大的官啊,是不是从北京来的,那简直厉害死了。我开始用不一样的眼神寻找着主席的孙子某某人,一下子就觉得他好攒劲,甚至身上都发着毛毛的光。后来我才知道他爷爷是乡人大主席,不是毛主席的那个级别。当我被他爷爷的官震住,开始胡思乱想时,轮到我们表演了。

我们按顺序排上队,班主任又安顿了半天,老是盯着我,好像在给我一个人说。报完幕,我们上了戏台。我站第一排中间,一个老师把有支架的话筒摆到了我嘴跟前。我第一次站在这个戏台上,朝下看,黑乎乎的脑袋,密匝匝的铺在台下,发出了嗡嗡的声音。我有些紧张,使劲捏着线裤的白道子,汗在手心里打滚。音乐响了起来,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我张圆了嘴,却发现我嗓子哑了,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我憋红了脸,有点发抖。我嘴前的话筒里只有两侧同学的声音,没有我的领唱,大家像一群羊,四分五裂的走开了,走了成一团麻。我捏紧两只拳头,汗都快从指缝里渗出来了。我使劲往出吼,我发出了声音,但很遗憾,是那种沙哑的驴叫声。戏台下满场子的人被我断断续续的驴叫声吓着了,他们齐刷刷盯着我,像一万支箭射向了我,我快要死掉了。

我不知道那个合唱是怎么结束的。后来我才知道,我失声的原因是早上用嗓过度,中午用冰棍冰了一下,声带受损,加之紧张,就发不出声音了。

回去的路上,看着人家学校的学生都抱着大大的奖牌,我难受极了,我恨不得把我杀掉,剁成肉丁,喂了半路上的狗。

回到家,我晚饭也没吃,就蒙着头睡了。一晚上,全做的是合唱的梦,一会是我的嗓子好了,在我的领唱下得了第一名,我们抱着奖状哈哈大笑。一会又梦见我的嗓子还是哑的,急得我不行,差点快尿裤子了,最后我那削笔刀把喉咙割开,取出了几颗砂子。我的脖子在冒血,像泉眼一样,我被惊醒了,一抹,脖子上缠着一个冰凉的哨子。

望着窗外辽远的夜空和夜空里闪闪烁烁的星星,我又轻轻唱了一遍——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我的嗓子好了,是那么清脆,像极了月光下独奏的蟋蟀声。
作者简介

王选,甘肃天水人,1987年生,作品见《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天涯》、《芙蓉》、《星星》、《鸭绿江》、《湖南文学》等刊。曾获第三届人民文学新人奖、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第三届全国产业工人大奖等。著有长篇非虚构《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作品集《葵花之远》。《环球人物》244期新闻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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