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个纸人儿能开车
一出城,巫森就由司机成了教练。他停下车,鼓励毫无兴趣手脚不分蠢笨至极的我练习开车。
每次听到他的鼓励,我都犹犹豫豫瑟瑟缩缩战战兢兢特没志气地说:“哥,恐怕我不行吧?”此刻,我宁愿配平一百二十个万恶的化学方程式,演算五百八十个折磨人的三角函数习题,也不想摸吓死人的方向盘。
然而教练目光清亮,神情笃定,意志有如钢铁,毫不理会我的怯懦犹疑。他坐上副驾驶位,等着我自己调司机座椅。他个子高腿长,我个子矮腿短,不调座位就没法开车。
第一次是他帮我调的座位。第二次、第三次是他指示我调的。这是第四次,他让我自己调。我前后左右鼓捣了半天,差点把车拆了才调好了座位。他又让我自己找刹车和油门儿。是的,我是个连刹车和油门都分不清楚的生手。上次踩了半天车都纹丝不动,后来发现是踩刹车上了。
我们要去一百多公里外的通榆巫森老家。到洮南是一级公路,路况比较好。路中间有树木隔离带,对面来车在隔离带另一侧。从洮南再到通榆就没有隔离带了,对面有来车,生手不宜驾驶。在此之前,教练三次指示我开到了洮南,第一次我甚至还没有驾照,但间隔时间也比较长,所以下了车我就把学到的一切忘光光清零了。
暑假时一家三口回通榆,娃看教练摩拳擦掌鼓励我开车,不无担忧地说:“妈妈你可不要开车啊!”他一上车就倒在后座上睡着了,一醒来就惊异道:“咦,我妈咋开上车了?”语气里很是后怕。
娃小时教练给我买了电动车送他上学,第一天他楞是跑着跟我上学,根本不敢坐上车。当然他是有道理的,我经常上了电动车就冲着行人尖声大叫:“快躲喽!快躲喽!”更早骑自行车时,会把才两岁大的娃“叭叽”一声摔地上,某个路人一边帮我抱起娃一边骂我当妈的太大意。
当年读的是野鸡驾校,根本不让学车,平生统共也就摸过这几次车,所以,找了半天,我才弄清楚刹车和油门在哪里。然后我又试了离合。教练指示我再预习一下档位。
由于车太破,二档需稍用力。而且“车破”两个字需得在心里轻轻说,如果让教练听到绝饶不了我。
在他眼里,他的车是世界上第二好的车,什么自动雨刷,自动空调,自动调节车灯有多人性化,开了六七年从来没有出过任何故障,从没大修过……第一好的车目前缺位呢。教练还是手动迷,正考虑换新车,不过还是要选手动挡——不以教练为职业,教练的职业病可是得上了,而且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打左转向。放开手刹。起车。教练在一边春风化雨,胸有成竹,仿佛指挥千军万马也不在话下,何况一只笨鸟。
我手扶方向盘六神无主哆哆嗦嗦,恨不能马路宽过广场,且全世界只有我一辆车上路,其他车全给我在停车场上晒太阳。
挂一挡,松离合,轻点油门。转向回位。踩离合,挂二挡。再踩离合,挂三挡……路右边有个围红头巾的乡下大姐开着摩托驮着几条羊皮在飞奔,我始终超不过去。
“这车开得多稳呀!”教练在一边轻声赞美。他的语音轻快而有磁性,当然在我耳中有如老师在课堂上表扬我作业写得好,试卷是满分,可惜没有全班同学当观众,是个小遗憾。
前面有行人横穿马路,练习减速。再向前是八仙村,人车密集地段。身后不断有大卡车呼啸而过。每开过去一辆车,我就一哆嗦。我不走直线,教练说:“你画什么龙啊?”
“这么大一会儿,过去有几十辆车了。上秋刚打了粮,这都是运粮的车哪。”
“你不要管别的车,守住你的道儿,看远处,把好方向。别的车不会跟你抢道来撞你。”
“放松身体,放松肩臂。不然又累又把方向把得太死。”
“挂挡时给点油门儿,减挡时减点油门儿。”
“什么是真正的会开车?转弯不踩刹车,减挡,又省油又省车。”
后面有超车时,教练有时会用一根手指轻轻点住方向盘,那根手指简直是我的定海神针。
阳光明朗,浅蓝色的天空下,田野一片金黄。一捆捆稻秸整整齐齐立在田里,似乎能闻到空气中温暖干燥的稻草香。由于脱尽了叶子,能看到路边的大杨树梢上,零零星星点缀着些喜鹊巢。喜鹊不只是歌唱家,还是建筑师呢。矮些的灌木丛里,仍有很多枯黄的叶子残存在枝上。
这景色让我联想起西方画家的油画来。米勒、高更、梵高、莫奈、希施金、毕沙罗都画过稻田。现在,那一幅幅油画和我眼前的图景不断重合又分离。我最喜欢希施金的田野,有属于我们这种中高纬度地区的清疏淡远。大师的手笔也许是从自然偷来的。小学五年级,我爱上了画画,但这个兴趣被我父母过早扼杀在摇篮里。要不然,也许我也可以成为一个画家 ......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若是在以前握着方向盘时,根本紧张到什么也看不见,脑子里还能想这些?现在,居然有闲心看风景了,终于发现前几次都是车开我,这次终于是我开车了。
一口气开到了洮南,教练才换下我。一到通榆,教练就得意洋洋地跟大家宣布:“哼哼,扎个纸人儿我都能让它开车!”
题图为我最喜爱的俄罗斯油画家希施金笔下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