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随笔:楠茜,楠茜
楠茜,楠茜
张亚凌
表妹曾是我的学生。动辄一挥胳膊冲天的豪气,撕开嗓门怒吼的霸气,与刚毕业第一年满腔激情的我对撞过,我是落荒而逃的。以至于心有不甘,多年后还一直好奇做了妈妈的表妹会是啥样子。
楠茜,来了。
表妹一家先在兰州,后至北京,我一直在陕西。见楠茜次数不是很多,可次次印象深刻。
【第一次相见】
楠茜三岁时,我准备去兰州看这个小公主,表妹就急切地跟我分享她的当妈心得。已是军人的表妹,面对小小楠茜的种种表现或思想,似乎黔驴技穷:手枪单发?机枪扫描?迫击炮轰炸?都找不到准确的发射点。话语里多是焦虑,烦躁,只等着我来。表妹的原话是:
“我觉得我妈你妗子,管我时根本啥心都不用操,管一百个人都比管一个楠茜容易。”
高铁上,即将见面前,一直滔滔不绝,似乎又回到了她年少时伶牙俐齿让我无法招架时。
总结她的倾诉内容:慢性子的闺女急性子的妈,柔到肉的闺女风风火火到暴躁的妈,平和到不争不抢的闺女凡事力求我是老大的妈……总之家里每天都上演着家庭剧——《冰火之歌》。
用表妹的一句话概括:“楠茜是肩负着很多使命来到我身边的。”
表妹的描述让我对小外甥女楠茜越发好奇。
见面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小楠茜:干净温暖的大眼睛,微笑着,少言语,安静的美。超级大方,给第一次见面的我跟小哥哥,分享着她的玩具好吃的。
那时她才上幼儿园不久,回到家里都带着幼儿园的痕迹。不停地收拾着板凳,摆放着茶几上的东东西西,嘴里还会念叨,“做好孩子”“要放整齐”……只是每次一回家,总喊着要吃东西,正儿八经狼吞虎咽,像压根没吃过饭,饿极了的样子。我们都怀疑她在幼儿园就没吃饭,可她忽闪着大眼睛一脸真诚,连说“吃了”。几个大人轮番轰炸,楠茜才迫不得已说了实情:每次她吃不了几口,饭碗就被旁边的孩子拉过去扒拉完了。我能想象出,她一定是不喊不哭更不闹,安安静静地看着那孩子,而后把空了饭碗拉回到自己面前。
表妹一听就急了,挥舞着手臂脱口而出:“小傻子是不是?谁再拉你的饭碗,直接上手,掐胳膊拧腿,抓破脸面都行!”
楠茜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那小表情,着实可爱,好像在发问:天哪——,看我妈啥样子?人家只是吃了我一点饭,她就想要了人家的命?
至于问题是怎样解决的,早已忘了。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清楚地记得整个对话中,楠茜对那件事只说了三句话:
“他爱吃。”以此解释别的小朋友夺她的小饭碗是能理解的。
“他小,不懂事。”再次解释小朋友的行为是可以包容的。
“他是我的小朋友,我不能打他。”最后言明自己的观点与态度。
这几年,每每听到“天使”二字,我就想起没饭吃饿着肚子还不觉得委屈的楠茜。想到这三句话,楠茜的理解、平和、包容就颠覆了我对小孩子的认知。她不就是那个后背长有翅膀的小可爱?
幼儿园生活给她一地鸡毛,这小人儿优雅地捡拾起来,做了个漂亮的鸡毛掸子。小人儿,大智慧。再想想自己在鸡毛蒜皮里斤斤计较,整得自己一身乱飞的鸡毛,愈加丑陋,实在汗颜。
要回陕西了,拉过小楠茜,我煽情道:“姨妈要回去了,想你了咋办?”
她皱起眉头歪着头,似乎面临的是棘手的世界难题。大人们都笑了,楠茜扭身跑进房子里。
“姨妈可以带一个楠茜回去。”说话间她抱着大相册出来了。
打开,开始挑选。嘴里还嘀咕着“这个不好看”。表妹嫌她折腾,不耐烦了,说随便取一张就行了。
楠茜停了下来,一本正经地说:“要给姨妈找最好看的楠茜。”
给,就得是最好的。大方真诚到让大人脸红。
此后就实实在在地惦记上了这个小外甥女,有时提笔作文,写小孩时眼前就出现小楠茜可爱的模样。
【第二次相见】
五年后,楠茜刚八岁。我又去了趟兰州。
表妹带我去看中山桥,黄河第一桥,德国人在一百多年前建造的。据说前一段维修时,连个螺丝都没生锈,被国人惊叹为奇迹。
低头就是黄河,楠茜让我跟着她沿着小台阶下到黄河边去。表妹阻止她,不要让姨妈下去,下面有点脏。
楠茜瞪着大眼睛一脸认真:“我就是想让姨妈闻闻黄河的恶臭味。”表妹笑了,说你这小丫头,带客人游玩是让客人看到美的好的,不是让客人看到不好闻到恶臭。“我是想让姨妈知道,黄河已经重度污染了,是人破坏环境弄成的。它从雪山上刚流下来时,肯定不是这样。”楠茜振振有词。
心头一震,一个刚八岁的小孩子,都对环境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实在可敬!
我们继续走向中山桥。一发现垃圾,楠茜马上弯腰捡起,瞅见垃圾箱,就飞快地跑了过去。一路上,她一直弯腰,一直捡拾。我们只是笑着慨叹着环境,跟着她一路前行。
是垃圾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关注它们的人,总是踊跃地挤到楠茜的面前,还是楠茜因为关注而总能看见更多的垃圾?反正楠茜是一路弯腰一路捡拾。她越捡拾越沮丧,以至于像大人般很是烦恼地长叹一声:“唉——,啥时能捡完啊?”
那时,我是没有跟她一起弯腰捡拾的,尽管我很想,我怕别人误解我是在作秀。突然有种很可怜的感觉,面对楠茜,面对自己的尴尬处境,面对自己那做好事都不好意思的心态。
踏上中山桥,楠茜欢快地说,姨妈,我带你参观黄河第一桥。我们拉着手,说着桥的气派与壮观。突然,楠茜惊呼一声:“看,垃圾!”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桥下的水中漂浮着黑色的垃圾。“还到处流呢,咋办呀?”她急切地拍着护栏跺着脚,还皱着眉头撅着小嘴巴。“姨妈,人家黄河的源头,是雪山上融化的水,肯定是很清很清的。”
这是她第二次给我提黄河的发源,提黄河水固有的清澈。谁,会将黄河固有的清澈总装在心里,而后深深遗憾它如今的浑浊?我眼前,这个八岁的小丫头,就是这样的。
在大铁桥上,我远观近看,蹦出来的都是僵化的词儿,“坚固”“宏伟”。又是很突然,楠茜拽了我一下,我看见了她指着的黑色的字——有人在桥的护栏上用笔乱涂乱画做广告。
楠茜试探着用小手擦了擦,没反应。又使劲搓了搓,那些东西依旧厚颜无耻地一动不动。楠茜没辙了,紧皱眉头,嘟哝道,咋办呀?
好在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一个小贴纸上写的“保护黄河倡议书”,我们一起读了上面的几条倡议。我笑了,张楠茜也笑了。楠茜因为有人关注黄河而笑,我因为楠茜不再孤单而笑。
【第三次相见】
楠茜十一岁了,升级成了姐姐。
全家人的关注都在那个小不点身上。对了,小不点有个霸气的乳名“太阳”,想想都知道他在家里的地位了:他欢喜,全家艳阳高照。他愤怒,每个人心头愁云密布。偏偏还遇上一个护儿狂魔的老爸,一个大公鸡守护着小公鸡,“亲昵”都可能被认定为“侵犯”。楠茜很小心地爱着小弟弟,在自己家里面对自己的爸妈都是一种察言观色的试探,看着我心疼。
“楠茜——”我进去时她正趴在床上看书,回了声“姨妈”就坐了起来,清澈的大眼睛等着我后面的话。楠茜的眼睛会说话,明亮而纯净,似乎你不掏心掏肺就不好意思与她开口,哪敢藏着掖着?索性开门见山。“姨妈想和你聊聊。”
她又往旁边挪了挪,拍着床说,姨妈您坐。
这小家伙,跟我说话一直用“您”。
我动情地说一个孩子的孤独,为说小太阳做铺垫;我煽情地说着她的懂事,为安抚她埋伏笔;我认真地说大家对她一如既往地关爱,为稳住她的情绪。我唠叨了半天,楠茜笑了,轻轻地问了我一句:姨妈,您想说啥?
大人的麻烦就是这样,明明知道痒的地儿,却总是这里戳戳,那里挠挠,就是不好意思碰触那个痒点。
终于扯到小太阳身上,扯出了自己的担忧。楠茜笑了,说姨妈不用担心,我都独自享受了11年爸爸妈妈的爱,现在还跟小太阳继续分享,吃亏的不是我,先来的总是沾光的。而当我说她面对弟弟看起来总是“很小心”时,楠茜出声地笑了,说她干啥都是笨手笨脚,怕弄疼了弟弟。
有次小太阳不歇气地哭闹,楠茜急了,耍赖般喊了起来:“李莉女士,请把您的儿子先抱出去,张楠茜同学要写作业!”
我们,都笑了。
表妹悄悄给我说,楠茜可宝贝弟弟了,出去玩总会给小太阳带礼物回来,很会买东西。
真的?一激动,提笔就写了篇《来吧,我准备好了》,以楠茜跟小太阳为原型写了短篇小说,关于二胎的。在我将发表后的刊物拍图片给楠茜看后,她视频给我,说:谢谢姨妈的礼物,我还可以做得更好。
你已经很好了,能温暖自己,还会照亮别人。
我毫不吝啬,尽是溢美之词,楠茜受用得起。
【第一次通信】
去年吧,楠茜给我写了第一封信,那时她跟爸爸在北京,妈妈跟弟弟在兰州,一家分成两地。看完那封信,我知道楠茜长大了。
原谅我原封不动地展示那封信。
姨妈您好:
突然想写信给您。
前一段我们做阅读题,有篇文章是您的,我就给语文老师嘚瑟您是我的姨妈,是作家。所以作家姨妈不要笑话我写得不好,这只是信,不是作文。
原本想跟姨妈聊聊兰州,一提笔,又觉得很乱,想说的,不只是兰州。已经在北京两年了,再次回味口中的酸与辣,仍是那么虚无,原来对家乡的记忆真的是从胃开始的。
大人们从心里到言语固执地认为:孩子就是孩子,离开居住多年的地方到繁华都市,欣喜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有“思乡”这种矫情的东东?唉,大人就是大人,自以为是,以为孩子就是一张可以任由自己拎来拎去随处摆放的照片?
姨妈您知道吗?正值盛夏,我独自坐上飞机就到了北京。因为刚出生的弟弟不得不留在兰州的妈妈和外婆,刚在北京立住脚的爸爸,压根不知道脸上挂着微笑的我,内心多么茫然,甚至恐惧。一个人坐在飞机上看着窗外的云,突然就冒出一句“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看来诗情的迸溅未必是诗意之时。
可能是预料未来的数年都不能回兰州吧,初到北京水土不服的几天里,心情格外悲伤。看着视频通话中的妈妈,以及眯缝着小眼睛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什么外星语的弟弟,我只有抹不完的泪。
原来思念那么琐碎,琐碎到无处不在——
挑剔地努力地咽下打着“兰州牛肉面”招牌的牛肉片加面,无奈地放下筷子,一边说着正宗兰州牛肉面“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的特点,一边在店员面前拉仇恨。当同学在心理课上说以前玩得好的小学同学没有分到本班有些孤独时,我不屑地撇嘴直接怼道,“全北京市都没有我一个小学同学,更别说玩得好的了。”丝毫没有懊悔自己的不礼貌,不曾顾及同学的尴尬……
如今想来,那应该是初到北京的怨念,对这个陌生又使自己不能依存在故乡怀抱的城市,还有其中的人,生出的仇视情绪吧。或许,也有小孩因不适而产生的任性吧。
慢慢地,我的心告诉我:你得接受北京,这里一定会生出新的情丝。
姨妈,我就开始努力将自己融入,再融入。我竟然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美好,感受到了越来越多的欢喜。而当我渐渐感觉到北京的美好时,姨妈,我又迷茫了:我对新城市新学校新老师新同学的喜欢与依赖,是不是意味着我不爱兰州了?这算不算喜新厌旧?
……
立马提笔,给她回了封,有关“爱与前行”的。收藏过往的爱,更要前行,前行绝不是背叛。
【第四次相见】
去年暑假,我在青岛做完培训绕道北京,再次见到了楠茜。
长大了的楠茜依旧是水汪汪的大眼睛。所谓“长大了”,也不过是我老想起幼儿时的她。
我们聊得很开心,也收获了楠茜的经典语言:
“我妈人前是天使,人后是雷神。”
“当妈的都是神探,家里就没有孩子能藏秘密的地方。”
“我妈在学校时绝对不是个好学生,身边那么多好妈,她不想学也不想超越。”
“一谈我的学习,我妈就很浮躁,修养不够。”
“姨妈,您是不是只给我妈教了肯定句?我妈跟我从没用过问句。”
她一本正经调侃她妈的神情语气,惹得我笑个不停。
“我妈就是个矛盾体。前一秒还自信满满,‘我就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干什么我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后一秒就变成了逼供,‘现在你说说,在学校到底干什么了?’这是干嘛呀,自己演戏?”
她妈笑了,空气里都飘着不好意思。
期间还因为书包的事起了点波澜,楠茜写了篇随笔,再次原谅我粘贴上来:
当那个崭新的书包被摆在我面前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再次露出笑容,而是厌恶地将它甩在一边。我看见了母亲脸上的难堪与失望,可愧疚感终于没有抵过愤怒,房门关闭时的巨响呼啸而过,我发出了压抑过的抽泣声。
几天前,刚刚考过期末试,正想着好好疯玩几天。“茜宝,这次考得怎么样啊?”我像被踩了尾巴一样,恶狠狠地冲她甩了一句,除了学习能不能说点别的,扫兴!她也是个火爆脾气,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就说你一句,别上房揭瓦!”我瞥了她一眼,噤了声。
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到了成绩公布的时候。接到年级排名的一瞬,默默地低下了头,我该怎么给母亲交代?手中微微用力,纸张很快变成了一团,又被小心翼翼地展开。在学校逗留了很久,才慢吞吞地踏上回家的路。
“回来了?怎么这么晚,茜宝?”母亲满脸欢喜地卸下我肩上的书包,看着可怜地靠着几根线和残留的布料挂在书包上的书包带,说这书包得换了。我正因为成绩的事心虚,自然是客气地回绝了。“怎么,没考好?”母亲的笑容立马凝固在脸上,“看你每天的那个样子,就知道会考不好。”
“什么‘每天的样子’?你难道看得见我在学校好好学习的样子?!”我冲她吼了一句。当听到她说“不用看我都知道你在学校是什么样子”时,“哼,那你可真厉害。”我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这个假期给我上课外班去!还由得了你了?”我没有回应,重重地将门一甩。
没过多久,我听见了母亲出门的声音。怎么,她难道要离家出走?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母亲有点拖沓的脚步声才重新响在耳畔。“茜宝,我买了个新书包,你出来看看。”她总是这样,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估计是要劝我去上课外班。虽不情愿,还是慢吞吞地挪出了卧室,眼前一亮:这不是我跟母亲嚷嚷了很久的那个书包吗?
“怎么样,喜欢吧?”她期待地看着我。
“嗯。”我有些别扭。
“你马上就要毕业了,还是觉得你得补补课了……”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哼,我就知道!你不用看我眼色!”我厌恶地将书包甩在一边,又摔门进了房间。
在房间里呆了许久,我偷偷地把房门打开一条缝,意外地听见母亲小声打电话的内容。“她不愿意……对,你今天回来哄哄她,请她吃个饭……我这不是怕她生气嘛,我一说话就惹她生气,看她的成绩我担心……”我没听完电话内容就悄悄关上了门。
晚上父亲回家来了,笑眯眯说请我吃饭,说刚考完期末试怪辛苦的。
几天后,我走在去课外班的路上,阳光照在我身后的书包上,它也算用得其所,闪着不一样的光芒。
正如楠茜写的,她已经背着新书包开始新的征程。
楠茜也跟我说了,都怪自己的学习还没有到让大人放心的程度,该下的苦也是得下的。我们一起去了王府井书店,原本是给她买书的,她顺便还给小太阳看了一些书。
小姐姐,好姐姐。
看着她仔细对比着给小太阳挑选书籍,我脱口而出,楠茜,你真可爱,姨妈爱你。
她调皮一笑,回应道,我也爱您,姨妈。
【小花絮】
我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晚上,在王府井的一间咖啡屋里。楠茜满脸灿烂。
“姨妈,放心吧。”而后她拍了拍身边的妈妈道,“我跟李莉同志一般大,她‘妈龄’十三,我‘女儿龄’十三,我们都是小小少年,能相互理解相互体谅的。”
她妈妈一抖肩膀,撇嘴道:“一边去——,贫嘴!”
我们都笑了。
楠茜与笃行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