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事儿丨林丽霞:与一头驴对视
一头驴,拴在县城蔬菜店门口的电线杆子上。我从店里出来,边走路边低着头把青菜往袋子里塞。如果不是驴身上特有的气味冲了鼻子,我差一步就撞上它了。
没有了田间的青草、乡土路边的野花和忽飞忽落的小鸟,站在沥青路上的驴,满眼冷冰冰的钢筋混凝土建筑、赌气一样疾驰而过的汽车,还有表情漠然的人流。驴左顾右盼,无所适从。
我忽然靠近,着实让它吃了一惊,它倒退两步,看向我,像我打量它一样打量起我来。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跟一头驴对视了。这感觉,陌生,又熟悉。
你不知道,驴的眼睛有多漂亮,有多大!里面汪着水,清旷,超逸。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驴的目光异常干净,就那么温柔地注视着你,有一点羞涩,一点欢喜,一点期待。
只有婴儿才有那样的目光,不设防,一眼洞穿心底。我不敢直视,低了头,等眼里浮起两团雾气,才敢迎上它的目光。
我家曾断断续续养了二十多年的驴。
作为一个爱哭的不讨喜的女孩,我的少年时光,最大的爱好,是抱着一本不知道哪里得来的四角号码字典,翻来覆去地看,翻得纸软了,卷起了四个角。
另一个爱好,就是看驴——吃草的驴,喝水的驴,站着的驴,躺着的驴,干活的驴,发呆的驴,打滚的驴,叫唤的驴。我成半天地看驴,驴也看我。除非吃饭,任谁叫我,我也不说话。家里人知道如果叫烦了,我指不定哪根筋又不对付了,便不再搭理我。
你看过驴笑吗?我看过。
有一次,我翻字典,一只大蝴蝶飞到书页上,彩色的翅膀扇呀扇,我不敢抖搂书,怕把它吓飞了。过了好一会儿,蝴蝶轻飘飘地飞走了。
我很开心,哈哈哈地笑出声来。忽然,驴也“嗯啊嗯啊”大叫起来,嘴巴咧开到腮帮子上,眼睛眯成一条缝,耳朵像小胳膊一样晃晃悠悠,四个蹄子欢快地刨着地,尘土飞起来,迷了眼睛。
我们村和周围村子里的驴,很多是我家驴的直系或旁系亲属。
我跟爷爷坐着驴车去赶集,冷不丁地就会看到差不多模样的一头驴,也是油黑发亮的毛,性感的长耳朵,四个小白蹄踩在路上,发出嗒嗒嗒的脆响。
爷爷与赶车的爷爷搭讪,驴的牙口、生养,庄稼的收成,粮食的价格,公家的提留,不用铺垫,任何话题开始就是高潮。
两头驴,趁主人唠的热乎,你冲我晃晃头,我冲你摇摇身子,彼此心照不宣,脚步慢下来,时不时地低头啃几口路边的青草,优雅地咀嚼着。
我跳下车来摘野花,把蝴蝶追得没了踪影。
忽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变得跟爷爷一样爱说话了,活得越来越像他养的驴,勤劳,能干,乐观,聪明,并且知道怎样躲开生活甩过来的鞭子。
前不久,跟好朋友喝酒,她问我:“你最喜欢做什么事?”我说喜欢没事找事。
她说,她最喜欢学驴叫,能以假乱真。我说:你学,我听听。她就“嗯啊嗯啊”叫起来,最后还长嘶一声,打了两个响鼻。
我嘎嘎嘎笑得停不下来,笑洒了酒,笑出了眼泪,一直流,止不住,好久。
(已载1月15日《德州晚报》)
■作者:林丽霞 ■编辑:王晓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