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国金《圩乡防汛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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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圩乡防汛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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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国金,中共党员,现供职于宣城市宣州区委。热爱文学,坚持业余写作,曾在《钟山》、《青春》、《青年文学家》、《中国散文家》、《安徽日报》《党员生活》等几十家报刊发表作品。数十次获奖。
时国金的创作谈
江南雨季,并非像诗人吟诵的那么婉约和浪漫。淅淅沥沥的黄梅雨带给圩乡人更多的是提心吊胆,日夜防范。每次防汛都是圩乡百姓用意志和韧劲与洪水较量的战斗。这里既有抗洪抢险的豪迈,也有与自然抗争中徒余的心酸和无奈。
其实在明正德七年(1512)前,防汛形势并非如此严峻,特别是宋人南渡以前,大面积的围湖造田还没有开始,水阳江流域可谓有洪水无洪灾之说。南宋才有宣州知府张果抱万民册 跳江救民的故事。
水阳江,蜿蜒于浙皖,起始谓杭水。进入安徽又曰东溪。过河沥、水东、孙埠古镇,叩门宣城而绕行谓之句溪。顺敬亭而下,穿北山稻堆山峡谷,已平缓,为龙溪。这就到了水阳江下游,宣州金宝圩、高淳相国圩、当涂大公圩如藤牵瓜,散落于固城、丹阳、石臼三湖之间,是古丹阳大泽最早的圩田。
其中的金宝圩就是我的家乡,相传筑于后汉章武年间(221—223)。治事者为东吴名将丁奉。历经四年,发动十万军民围湖屯田。赤乌五年(242),孙权御驾金宝圩,登龙溪塔俯瞰,但见良田万顷,农庄错落,百姓安居,不禁心中大喜,赞丁奉为“江表之总管”。自此丁奉“总管”的名号在民间不胫而走。今天在金宝圩中心仍建有总管庙,庙中祀奉的总管菩萨旁有一 联:五路总管围湖屯田筑金宝,一代名将横刀立马保东吴。横批“江东遗爱”。读之不由得让人神思千载感慨不已。
实际上早先大圩由化城圩和惠民圩合成,称金钱圩。明中叶时更名为金宝圩。民间有一说法,金宝圩的水系构筑就是模仿南京建设的,南京有多少城门,金宝圩就有多少陡门,圩内的沟渠就是南京城的道路。这也许说明了金宝圩在明代可能做了一次大规模的有组织的水利整治。从现有的布筑来看,特别是下坝区域(古惠民圩),水面和垾子的比与降雨量相匹配,沟渠的开凿整齐程度没有统一的规划和严格的实施是不可能做到的。
金宝圩地处亚热带北部,属亚热带季风气候,温和湿润,雨量充沛,十万亩良田,五万亩水面。民国前“赋出宣邑六之一,漕取足于圩者十之八九”,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
明正德七年,为绝苏锡常地区水患,东坝坝基加高三丈,“三湖”之水遂遏绝古初入震泽之流,不复东行,造成宣城、高淳、当涂诸县大批圩田沉没。
民间传说当年刘伯温筑东坝,阻遏了丹阳大泽流向太湖流域的水系,曾说:“苏州溧阳,终究不长,五百年后,化为长江。”其实胥河筑坝之时刘基早已仙去。
我在《当涂县志》上倒查到了这一段记载:宜兴溧阳,终究不长,东坝一倒,依旧长江。
未筑东坝之前,如清代河道总督靳辅言:江南之苏、松、常、镇,浙江之杭、嘉、湖等府,在唐汉之前,不过一泽国耳。故苏州有句民谚:“固城湖边东坝倒,白寺塔上稻草漂。”汛期水阳江流域水位常高于太湖水位7—9 米,1931年大水,东坝漫溢旬日,下游宜、溧等县震恐,深以东坝崩溃焉。白寺塔乃苏州城内最高点。
东坝一筑,金宝圩浩荡南来之水,一支从西南由黄池河经芜湖入长江,一支从北面由运粮河经姑溪从当涂入长江。从牛儿港流固城湖由胥河入太湖的东向之水受阻,人不给水出路,水就不给人活路。汛期来临,圩区防汛抗洪压力陡然上升。过去水阳江流域有洪水无洪灾的历史发生了改变,溃圩决堤,从此成了圩乡人的心病,防汛抗洪也成了圩乡人最大的事业。
金宝圩历史上有记载的溃圩是6次。
这个雨季的一天下午,我在祖父章第公1942年主修、上海法政大学毕业生丁光焘先生编纂的家谱中,找到了前五次圩堤溃破的时间:分别在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康熙戊子岁 (1708)、道光三年(1823)、道光二十八年 (1848)、道光二十九年(1849)。
圩溃之日,百姓无处露宿,“日不火兮饥极,寒气侵兮多疾,鬻子者泣血牵衣,弃妻者抱头恸绝”。
窗外阴雨霏霏,眺目远望,天地一片模糊。历史虽然悠远,却又是如此切近。读罢未尝不潸然泪下,犹有余哀。
圩乡的人,大多知道一个年份——“民国二十年”。这一年洪水成了金宝圩人的集体记忆,有的甚至不知道这年是公元1931年。但口耳相传,历久弥远,“民国二十年”这五个字和“洪水破圩”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那时祖父已二十一岁。在他十一年后主修的家谱中,我没有找到记载这场大水的只言片语。只是小时候听奶奶讲,水退后,祖父拆了原来家中三进九间的老屋改建为一进三间的格局,剩余的木料运到东坝卖掉,度过了那个荒年。
据《安徽省赈务会汇刊》第一期(1931年 9月)记载,这年夏,沿江地区连续的大雨下了将近三个月,从年中一直下到9月16日,江潮倒灌,山洪暴发,皖南各县圩堤先后溃决。人畜淹毙,房屋坍塌,栖止无所,哀鸿遍野,啼饥号寒,惨不忍闻。据统计,宣城县,淹没农田72万亩,其中圩田62万亩,灾民35万,死亡3710人,坍塌房屋79600间。这是金宝圩有史以来最后一次破圩。虽然已隔近九十年,但随便找一位老人都能和你讲一两个与之关联的故事。
雁翅绅民对观音菩萨十分信仰。每年农历九月十九,观音庙会,规模之大,在江南仅次于九华山庙会。观音大圣在雁翅有两庵,一是大土庵为坐宫,有三进十五间。在外河河滩高处建有锦水庵,为观音菩萨行宫,原有两进十间,毁于1954年特大洪水。每当汛情紧急,就把观音菩萨请至行宫坐镇河间,“坐镇陡门震水威,护坝保民压蛟龙”,寄望观世音能伏波安澜,化险为夷。
1931年农历六月十四,几位乡绅来到锦水庵求签。签题是:姜太公八十三岁遇文王。其中一位乡绅读完签书,掐指一算,大腿一拍道:不好,道光二十九年(1849)至今正好八十 三年,此是一劫,圩堤难保。少顷,一艘快船送来一封鸡毛信——西埂丁湾处已溃堤,遂立即组织人员转移。逾三日,圩内水满,洪水横流,一片汪洋,“全境无田庐,但见云树梢,野 哭声断续,浮尸逐水草”。
此后,金宝圩再没溃破,但在全圩百姓心中留下深刻记忆的洪水侵袭仍有数次。每一次虽惊心动魄,但最终都化危为安。
1954年大水算最大的一次,《宣城县水利志》记载:“5月至9月,宣城降雨1515.2毫米,5月下旬至8月下旬,相继出现14次洪峰,江潮倒灌高,持续时间长,漫破大小圩口84 个。”虽然金宝圩圩堤没有溃破,但内涝已十分严重。那次大水也融化在儿时对父亲的印象里。父亲那时年轻,积极进取,冲在防汛一线,在金宝圩北湖滩处带头下水挡浪,染上了一种叫 “火瘤腿”的病。后来每当劳累过度或受凉就会发病,他的腿肿痛不已。他一发病就会提起1954 年的那场大水。
因我一直在河道防汛,对挡浪的感性认识不深。2020年7月,在朱桥联圩防汛时,遇到周科宝老人,谈到1954年的防汛,他讲了一个神奇的故事:现在的朱桥联圩是1983年汪圩、青草湖、团结圩、裕丰圩合并的一个万亩大圩。汪圩当时孤悬于南漪湖和水阳江之前,居然没有溃破,得益于不知从哪里漂来的一片大野篙排。汪圩东埂全部临湖,南漪湖岸没有防浪林,200多平方公里一览无余,烟波浩渺,浊浪滔天,圩堤在汛期高水位时,防浪是防汛的重中之重。浪淘岸堤,犹如虫噬,几浪拍过,堤埂即削去半边,圩堤岌岌可危,此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大丛野篙。野篙丛像一个大竹排,长六七里,宽数十 丈,高出圩堤尺余。人可以在上面行走,有人还掏出了许多鸟蛋。人们立即用竹缆绳把这条野篙排,紧紧地绑缚于圩堤上,这样野篙排就成了汪圩天然的防浪滩,紧紧护着圩堤的安全,让危在旦夕的汪圩顺利渡过了这场大洪水。退水之时,人们想把野篙排留住,便加密了竹缆绳。晚上,缆绳一片“啪啪”炸响,野篙排消失在漫漫的湖面,不知去向。
1983年的雨多,是我永难磨灭的记忆。雨水像天上捅了洞往下倒一样,沟水爬上了村庄,小船直接停在了我家的稻场上。宣城县大小101个圩口,只剩下了两个半圩没有决堤,一个就是金宝圩。
那一年我虽初中刚毕业,因个子高,作为一个整劳力,参加了全程的防汛。金宝圩防汛是以村集体为单位的,这也是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乡村唯一剩下的集体活动了。我年纪小,是新兵,也觉得很新鲜,就事事冲在前面。一个村负责防守1000—1500米的埂段,我们中联村负责雁翅下街到新陡门处。防汛值班的人分两班,一班巡埂查险情,一班是抢险队。抢险队员有险抢险,无险休息。都是技术活,诸如清沟沥水、沙石导渗、下外罩打桩等等。我们小年轻轮不上,就排班送水牌,从上个村接一块牌子,两人一组,一人扛牌,一人拿锹,走圩堤坡脚处,走到下个村的防区交接,约莫一小时,来回三公里。发现渗水、塌方等,及时汇报。汛情一松,也就不走圩堤下面了,不过遇到干部模样的还是赶紧跑到埂下去。有一次 我们还捡到一只三斤多重的老鳖,拿到雁翅街上卖了5元钱,解决了好几天的午餐问题。当然送水牌也是排班来的,遇到不送水牌的日子,也是和抢险队一道,在一个大澡堂子里休息。外面雨下得哗哗响,里面有的人愁眉苦脸,有的靠在澡堂子的靠椅上吹牛、扯淡、睡觉。前后持续了一个月。
在这期间最辛苦的一次就是在圩埂上加子埂。在圩内离圩堤有200米的棉花田里用锹把土挖到圩篮里,挑到圩埂埂面外沿,垒成一道约50厘米高的小埂堤。平时挑担子上圩埂就很费 劲,天又下着蒙蒙细雨,路面泥泞,一走一滑,大家干脆脱了胶靴,赤脚上阵。爬堤时用大脚趾紧紧扣着脚下的泥土,步步扎稳,稍不留心就会人仰担翻,摔个满嘴啃泥。干不到一会儿,大家个个像落汤鸡,脸上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细雨仍孤傲地下,不因人的厌恶而有丝毫收敛。不记得是因为村民舍不得挖田里的棉花苗,还是效率太低,进度太慢,反正这个活只干了半天,就被宣布停工。大家无不拍手称快。
1999年的汛期,金宝圩的圩堤是最危险的一次,那年我已是乡里的准班子成员,负责惠丰村的埂段防汛。这段圩是金宝圩最好的圩埂之一。6月30日下午,我们仅发现圩堤坡脚有几处散浸,就采取清沟沥水的方式进行处理。圩堤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堤脚坡有散浸,任其发展会造成圩堤土质软烂,严重时会塌方滑坡,最终造成决堤破圩。只要及时清沟沥水,让散浸汇总,周边的软土很快就能恢复坚硬,有抗压力。这就是所谓的及早发现险情,及时处理险情。这天傍晚,大雨倾盆,河水暴涨,全体民工都上了圩埂,不到一米一个男劳力,每个党员都扎一个红绸带。
雨越下越大,从其他圩段传来的消息很不乐观,有的在抛石抢险,有的在加子埂,尽管我们的埂段没有大的险情,大家也丝毫不敢马虎,个个在汛雨中严阵以待。我和惠丰村村书记赵福根,在黄灵宫殿的埠阶前,看着台阶上的河水像蚂蚁一样缓缓往上爬,一脸严肃,心如蚁噬。
夜里2时(应是7月1日)左右,赵书记突然说:“水不涨了。”仔细观察,果然发现“蚂蚁” 没有再往上爬。老赵说:“应该是附近哪个圩破了。”不一会儿,传来下游芜湖的咸定圩口漫破。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和着雨衣躺在圩埂上睡着了。
汛情稍安,我和梅小龙骑着摩托车绕了金宝圩大堤一圈,几十处塌方,有的长达几十米,千疮百孔,触目惊心。
二十年,转瞬即逝。今年又遇长江全流域大洪水。从老家传来消息,金宝圩52.5公里埂段无一处大的险情,既无内涝又无外患。宣城首圩以全新的身姿迎来了一个有洪水无洪灾的新时代,实在令人欣慰。
*刊发于《青春》202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