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郎郎|我的童年故事(一)

1947年,哈尔滨。姐姐陈乔乔(左)和四岁的张郎郎。

人们说,人的记忆力是从三岁以后才有的,据说有人会提前一些,毕竟有限。我最早的记忆是:四面都是红黄的光芒,后来知道那是在窑洞里,我在拼命地哭。妈妈抱着我,走来走去,她不高兴也拿我没办法。我也没有办法,只能接着哭。后来,图像消失了,估计是我睡着了。现在想,二十三岁的母亲,在窑洞里抱着这么个混不吝的孩子,她有多无奈,而且那时候我老爸还被别人给抓走了。那些日子,她是怎么捱过去的? 我再有记忆力的时候,都是一个一个断片,那些孤立的画面。 第一个画面,就是我在延河岸边用一个缸子抓蝌蚪。整个的画面是清清的流水,水声很大,后面是岸边的峭壁,太阳在很远很高的地方,这里凉爽惬意。大人们都要走了,我不想走。后来,人们告诉我,我别出心裁,朝缸子里尿尿。姐姐大喊,蝌蚪会死的。我根本不理,很固执的完成这件事。要不怎么说这就是“儿童残酷心理”,他们根本不知道在干什么,会有什么后果。 下一个画面,就是驴背上的摇篮,再有就是过白城子简陋街道的画面,接着闪过的是张家口的粉丝白菜汤的画面。到了内蒙,就有了连续性的画面,土匪围攻我们啦,我和蒙古小孩抢奶干儿啦等等。也许,到哈尔滨的时候,我正好开始有了完整的记忆。

1946年,哈尔滨。当时父亲张仃是《东北画报》的主编,母亲陈布文是《东北日报》的记者。

我家住在北京饭店,听说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北京饭店了。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北京是一个遥远的城市。北京饭店当时在哈尔滨算是很“洋气”的地方。大概是一个四五层的大楼,在当时就是非常高的楼房了。 朱丹伯伯和李纳阿姨就住在我们的隔壁。 爸爸和妈妈带着姐姐和我住在那里,每天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爸爸、妈妈都上班去了,姐姐上学去了。我一个人慢慢爬起来,家里有一个阿姨,说让我吃馒头,我说想吃鸡蛋饼。那位阿姨偶尔会摊鸡蛋饼,而且是甜的。阿姨说,鸡蛋是有数的,你爸爸批准了我就给你摊。于是,我就歪歪扭扭自己下了楼梯,再爬上另外一个楼梯才能去爸爸的办公室。对我说来,那条路似乎很遥远,因为去办公室的那些楼梯对我来说太高了,所以很难一步跨上去,经常需要爬两步。也许为了高兴,也许为了鼓励自己,就一边唱歌一边连滚带爬地直奔老爸办公室。在路上,遇见了“眼睛叔叔”,其实他叫安靖,因为带着眼镜,所以我叫他眼镜叔叔。 他问我:“你唱的什么歌啊?“ 我说:“没名字。” “唱的什么词啊?” “不知道。” “什么意思啊?” “不知道。”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没理他,自己接着唱。于是,他笑着抱我上了几个台阶,我就到了爸爸的办公桌前。他说:“郎郎现在自己会作曲作词,还自己演唱,不管别人懂不懂。”我老爸笑笑没说什么,问我: “你来这儿干嘛?不是说好了吗,自己在家里玩。” “我在家里玩得很好,阿姨让我来问你,能不能给我做一张鸡蛋饼?”老爸笑着说:“行了,你回去吧。” 我说:“你批准了?”对我来说,这是个新词,就想趁机多说一次。老爸说:“得了,我批准了。” 我不缠人,自己一边唱着歌,一边自己慢慢地连滚带爬地开始回家。因为哈尔滨那个家,比过去我待过的其它地方的家都好,值得歇着。这个楼房有足够的暖气,房子的举架很高。每个门都很厚,都有一个金属的把手。估计当年也是俄国人造的,走廊特别宽大,阳台也很洋气。还有铁木结构、古色古香的护栏。最主要的是,这个大楼里有许多小朋友。安林叔叔家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儿子徐蔚蔚,刘迅叔叔家有个和我同龄的儿子刘沙地,还有陈正清叔叔的女儿冬冬,后来还有刘叔叔的女儿天蓝。总之,这个楼里随时不知从哪里会冒出一个孩子来。这在延安,在内蒙,在佳木斯都没这个景儿。这是个有左邻右舍的真正的家。

张郎郎作品《向日葵》 2017布面丙烯 综合材料 70cm*100cm

那时候,可能我特别木,除了自己会自编自唱以外就没有什么本事了。徐蔚蔚比我大两岁,在我眼里他什么都会,所以我很怕他。他老喜欢和我练武,肯定是我输,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被打倒了。所以,一开始我就老躲着他。后来,我姐姐把他摆平了,他不再打我了,才能在一起玩。沙地似乎和我一样属于不开窍,可是也不和我玩。我们俩都以为自己比对方厉害,两个孩子见面就要互相推搡。估计那时候我们和小狗的智慧差不多,结果每次都两败俱伤。于是,双方的保姆都说自己带的孩子吃亏了。所以,我们俩想一起打闹,都没机会了。我姐姐一放学,就带着这帮孩子在楼里疯跑,我的动作慢,老跟不上。有时候,就只好远远不紧不慢跟在后面,我们最喜欢玩的就是捉迷藏,也就是藏猫。不知道为什么是藏自己,偏要说是藏猫。 那时候,我们家就养了一只黑猫,当然属于典型的中国猫,黑猫但是带着白口罩,还有白手套。人家说名贵的猫是法国来的,一只白猫有根黑尾巴,叫“雪里拖枪” 。我妈妈对动物贯彻一律平等,所以我们根本不在乎牠们的血统是否高贵。我们在藏猫奔跑的时候,那只猫也跟着我们乱跑,我们藏来藏去,牠不用,反正谁都抓不住牠。 我在走廊里窜来窜去,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怕一个人在那个漆黑的走廊里。俄式的高顶建筑,当时电力不足,还要“节约闹革命”,只有在晚上才有很小的黄黄的一盏灯,更增加了那诡秘的感觉。我拼命地奔跑是因为我恐惧,怕什么?怕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周末的时候,妈妈盘腿靠在大床上,墙上贴着一张拜伦的照片(估计是从画报上撕下来的)。我姐姐乔乔说:在延安妈妈就喜欢把拜伦像贴在床头。希望我生下来能长得像他,或者也是一个诗人。我笨头笨脑地望着姐姐,不知所云。姐姐太机灵了,我也太傻了。姐姐每当发现我说出来一句过去没有说过的话,做出一件过去没做过的事。她就大惊小怪、欢天喜地地向妈妈汇报。妈妈听了,就淡淡地一笑。妈妈多聪明,知道她的好意,也知道我的糊涂。 妈妈在床头,给姐姐和天蓝等一两个其他的大孩子讲故事,我也自然趴在旁边半睡半醒。那时候,妈妈在给她们讲《简爱》。当讲到简爱发现楼上的小黑屋里有个“女鬼”的时候,我的心都跳到了嘴边,出了一身冷汗。妈妈发现我呼吸急促,就摇我,说:“郎郎,醒醒,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我睁开眼,说:“没事。”又闭上眼睛。我不告诉她们我听了这个故事很害怕,大概是因为,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不愿意因此打断妈妈对故事的讲述。 后来,跟姐姐去朱丹伯伯家玩儿,姐姐伶牙俐齿地和李纳阿姨讨论《简爱》,李纳阿姨大为惊讶,就开始和姐姐盘道,问她各种问题。李纳阿姨突然问我:你听懂了没有?我点点头。姐姐说:他太小了,听不懂,他都睡觉了。我眨眨眼,也不反驳。突然说:“那男孩子在很远的地方喊:简!简!简!简爱都听到了。”她们大为惊讶,再问我,我就不理了。因为,我真正害怕的不是这件事。

张郎郎作品《二百年狐》 2017布面丙烯 综合材料 75cm*100cm

有一次爸爸和妈妈聊天,他说:如果在一个空无一人的旷野里,面对着荒野,连喊三声:我是谁?我就会失魂落魄,因为我真的会失去了自己。妈妈笑笑说:你太感性了,“我是谁”这个问题,谁都问过。不过,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忘记了这个问题而已。 我其实知道,我的问题比这还可怕。但,我不能和他们说,他们会认为我很麻烦。那时候,我自己学会了一种方法,可以进入一个奇怪的世界。后来,我想也许这只是那时候我的一种幻觉,也许比较敏感的孩子,在某个年龄段都会这样。后来,却发现并不那么简单。 我的办法完全是自己“发明”的,为什么要“发明”?真不知道。怎么“发明”的?也不知道。方法很简单,就是自己找一个不受干扰的地方,自己用鼻腔哼出一个单调的长音,尽量长,中间可以呼吸,尽量保持那个单音的单一性和足够的时间。大约一两分钟之后,在那个单音的催眠下,突然四面的空间就发生了“质”的变化,似乎我就进入了一个非自然的境界,周围熟悉的大人小孩,都穿上了清代人的服装。好像都是清朝官员的服装,前后都有图案或者字样。长着一副奇怪的面孔,说着奇怪的话。我心里知道,这是一种幻觉,可是,非常可怕,他们都是一种鬼魅的化身。后来让我想不通的是,那时候,我还没机会看到清朝人的服饰。直到到了北京以后,第一次看到关于曾国藩的小人书,才看到了清朝人的服装。当时就吓出了我一身冷汗,这是我小时候的白日噩梦。我那时候,一方面吓得要死,但同时充满了好奇心。等到我吓得快要窒息的时候,我会主动抓住其中任何一个已经变成清官的大人,大哭大闹说我不舒服。他们就会抱起我来,给我喝水,拍我的脸蛋,在他们怀里我就突然回到了现实世界。可怕的幻想烟消云散了,自己也非常疲乏,就昏昏睡去。醒来的时候,往往已经该吃晚饭了。 可是,过一段时间一种强烈的欲望就还想去那个世界,同时也紧张得不行。于是,又用同样的方法进入了那个世界,最后,也用同样的方式离开那个世界。这样变成了一种恶性循环,也许那个古旧的大楼本身就阴气重重 。 不久,果然出事了。 有一天,我们在藏猫,正好轮到我蒙着眼睛等他们藏好。他们藏好以后,我就冲到走廊里去,走廊里神秘幽暗,在潜意识里就有一股劲儿让我迅速离开那里。我发现远远的走廊尽头,有隐约的小孩身影,那一定是冬冬。我就飞奔过去,那个影子一闪就不见了。就在那一瞬间,我已经冲上了阳台。我收不住脚,自己就撞到了栏杆上,栏杆突然就断裂开来。顿时,我和栏杆在空中开始飞舞,据说,从三层楼上跌到地下不过只有几秒钟。我,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在那一瞬间却想了很多事情,似乎我在空中飘浮在慢镜头里。我头脑里想的最后的问题是,是不是这样我就可以知道什么是死亡?这个问题是姐姐问过妈妈的问题,我听过以后,也很好奇。为什么这时候我会想到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 我从三楼掉下去,那是四面楼房中间的天井,当时是用来当猪圈用的,可以一直掉到地下室的位置,也就是说,是四层楼的高度。我在空中飞舞的时候,姐姐和徐蔚蔚、冬冬他们已经站在失去栏杆的阳台上尖叫起来。四面楼里上班的人,都看见了我的空中飞舞。等大家扑到窗前的时候,我已经从泥浆里爬了起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自己也被吓傻了。突然看见自己的衣服都彻底的脏了,怕妈妈骂我,就哭了起来。四面窗口的人,都呼出一口气,说:“还能哭,看来死不了了。” 大家推选邪大胆儿的苏坚先生(武德祖),一溜烟跑了下来。人们在高处窗口喊着:“别抱他,估计他的骨头都酥了,一抱就散了。”他就蹑手蹑脚走到我跟前,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像提着一只猫那样,一口气把我提回了三楼。 妈妈已经赶了回来,苏坚叔叔直接把我放在浴缸里。妈妈问我:“身上哪儿疼?”我摇摇头。“那你哭什么?” “我的衣服脏了。” 妈妈说:“别哭了,不骂你了。”我就不哭了。 只有眼泪冲出来那儿有小小的两圈儿白,整个儿成了个黑泥猴。 妈妈松口气说:“没事儿了。谢谢你啊。” 苏坚叔叔说: “还是小心一点,也许他还感觉不到疼呢,一会儿就难说了。” 我妈妈就小心地用温水开始从我的头顶慢慢冲下来,然后一截一截往下冲,冲走了我身上的泥巴。等冲干净了,看我一点儿事儿都没有,干脆就用喷头从上到下来个彻底冲刷。然后,把我脱光了,打上肥皂,再冲洗一遍。结果,看来看去,连一点儿皮都没破。堵在门口看热闹的人,都松了口气,大笑起来,说:“这孩子命真大。真把我们吓死了。奇了怪了,三楼直贯地下室,怎么一点儿事儿也没有啊?”有人小声说,千万别有内伤。 后来才发现,那只大母猪事后就病了一两个月。人们这时才明白,那只大母猪给我当了救命的垫子呀!那两天朱丹伯伯、刘迅叔叔,都跑来看看我有事没事。一边笑,一边倒抽冷气,说:“真够悬的,那天井里是水泥地,这孩子命硬,居然这么准确的砸在猪身上,要偏一点儿就没命了。真是命大!” 妈妈知道我头重脚轻,本来就爱摔跟头。从楼梯滚下来是家常便饭了。通过这件事,妈妈就对我说:你太小,别和他们一起乱跑,别人比你灵活多了,一不小心,又摔着了。你每回摔跟头脑袋磕在地上“咚”的一声,都以为你得摔傻了。以后自己玩儿吧,别跟着乱跑。 就这样,我第一次爆得大名,大人小孩都对我指指点点,说:“就是那个从三楼摔到猪身上那孩子。”我第一次有了个小小的“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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