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7】“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刘玉新作品
父亲的那些树
刘玉新(湖北)
父亲一生没专业地种过树,但却种养了一辈子的树。父亲种树并没有远大的理想,多半是为了眼前的养家糊口,树可以卖出钱来,有了钱就可以解决秤盐打油、儿女读书甚至整修那栋他经营了一辈子的老屋。
几十年里,父亲一直在盘算着值钱的树,靠山吃山,父亲相信老话儿讲得没错,可是父亲的树到如今也没卖出钱来,该交公的已经交公,该长的还长着,正应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在父亲的心里,长着就好。
1. 杜仲树
上世纪九十年代,杜仲树皮突然走俏起来,收山货的商贩走乡串户,一天好几拨地来往于村里,价钱也是一天一个样,行情天天见涨,左右邻居像遇到了摇钱树似的,把房前屋后能剥皮的都剥了。村集体原来留下的那一排两三尺粗的树,多年来,大家都嫌它碍事,连树下的地分给人都不爱要,结成了一块死板,缺少阳光,可是山货贩子的几声吆喝,那一排树似乎是一夜之间就只剩下一个光杆了。
杜仲,又名胶木,别名丝棉皮树,主产于四川、广西等地,可入药,是一种名贵滋补药材。其味甘,性温。有补益肝肾、强筯壮骨、调理冲任、固经安胎的功效,在《神农本草经》中列为上品。现代科学测定杜仲含有15种矿物元素。
父亲知道杜仲是药物,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值钱。于是,父亲见缝插针,把老屋的前前后后的责任田和自留地里坎上坎下都种上了杜仲。杜仲长得快,不要几年就有杯口粗细,人勤地不懒,父亲的杜仲一年一个样,有那么几年价钱也还不错,可渐渐地,杜仲没人收了。收山货的即使从树下过,也不多看一眼,看着那些生机勃勃的杜仲树,父亲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长叹,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如今,那些杜仲树虽也还零零星星长着,但是没人收购树皮了,父亲仍然去整枝,要是遇着阴了田,尽量多地保留着,久而久之,那些田边地头的杜仲树便长得高大起来。在父亲的心里,一棵杜仲有一段故事,一棵籽粒就是一种情结,所以长着就长着吧,绿色总是好的。
杜仲孤独而寂寞地守护着老屋,父亲把它当作了亲手抚养过的孩子,消闲的时候,也会走到树下,量量尺寸,摸摸树干,有惭愧有遗憾,有欣喜有惊讶,那是种复杂的感情,生活有时就这样,用了心的偏偏不尽人意,没怎么算计的却又撞个满怀。
2. 枣皮树
年年九十月间听父亲说,要打枣皮了。
枣皮长什么样,我至今也没看见过。因为回老家总不是时候,不是回得早就是回得迟,但是父母常念叨,枣皮就像在我脑子里生了根似的,一到秋天,它就活灵活现地向我走来。
近查字典,才晓得枣皮又名山茱萸,是李属落叶小乔木被子植物,最高可长20多米,花小蜜多,果实成熟后多为褐红色或红色,核果长椭圆形,不仔细看,它就像我们食用的大枣。
枣皮也可入药。《药性论》说:治脑骨痛,止月水不定,补肾气;兴阳道,添精髓,疗耳鸣,除面上疮,主能发汗,止老人尿不节。各种版本的药书说法更多,疗效更广。
父亲的枣皮不需要卖给商贩,年年都由小弟帮着卖。小弟是中医,自己开药铺,懂行,他对中草药有研究。何况这些枣皮树都是他当年为了给父母养老专门买的。那时候,小弟已经从医好几年了,知道杜仲和枣皮都有药用价值,稍加炮制就可变成钱,跟父亲一商量,父亲欣然同意,于是,一百棵杜仲,一百棵枣皮的苗子就买回来了,杜仲后来无果而终,但是枣皮却在父亲手里变成了钱。
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父亲把一年辛苦培植的枣皮打下来,煮熟了,用脚踩,用手剥,晒干,然后几大口袋交给小弟,最多的一年还卖了3000多块钱,父亲用那些钱补贴家用,用他的话说,屋檐上的水也可以添添锅。3000块钱在十年前的农村,不是一个小数目,有了这笔钱,心里就有了底,日子就像枣皮入了秋一样浸染了一层红色。
父亲一边经营他的杜仲枣皮一边也在寻求开发新的项目,在我们眼里,他从来就不是个闲得住的人。
3. 杉树
老家的后面有一座大山,叫剪刀山,远远望去,形神毕肖。在海拔800米左右的地方松树杉树成片成林地自然生长着,责任田承包到户后,粮食一下子有了结余,家家户户再不用为粮食发愁,于是很多地便渐渐闲置下来,父亲一琢磨,流转几亩土地栽杉树,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
杉树值钱,不仅可以拉出山卖原木,也可加工成顶撑卖给建筑工地,还可以起屋打家具,反正用得着的地方多。一咬牙,买来一千根树苗。杉树成活率高,平常也不需要花费太多的人力物力,只是着不得急,杉树不像杜仲,它长得慢,有个十年八年,年年培土追肥,当除草的除草,当砍枝的砍枝,父亲坚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那以后,父亲的心有一半在山上,牵挂着他的那一片杉树林,时不时地就会背上砍刀去一趟,把那些杉树的周围都拾掇得干干净净。
每次回家总听起父亲念他的杉树经,一根80元,一千根那不就是十来万么?父亲的算盘打得没错,比起种包谷黄豆强多了,平均算下来,一年也有万把块钱,那年月可不是个小数目。山上有杉树,屋后有枣皮,加上零零碎碎的山货土产,小日子着实一天天好起来了。
看着父亲一脸的成就感,我们也跟着高兴。
可是,还没等父亲的杉树成交,镇上一个会议,所有的木材一律不准私自砍伐,即使要用木材,也必须经林业部门先批手续,退耕还林封山育林接踵而至,不久,又成立了崩尖子原始森林管理区,剪刀山自然是管辖范围之内,我们都替父亲着急,这可不是一点损失,可没想到,父亲却说,国家有政策,那咱们就得依政策,没有国哪有家,现在生活好了,不愁吃不愁穿,要用木材还可以批手续,只是不能随便买卖了,大局为重。我们调侃,还是老支书有觉悟。
父亲的一席话,让我们看到了他内心那一份最朴实的感情,他的心里始终装着集体,有着一个党员的本分。
4. 紫薇树
我在县城定居之后,闲月里总要把父亲和母亲接来小住几天,一年到头的辛苦,或多或少可以舒缓一下。但没想到,有一年父亲在我居住的小院里看到了一树紫薇花,其时开得正艳。父亲试探着问我,像痒树。我说正是它,学名叫紫薇树。父亲知道猜得没错,像个孩子似的笑了。那次回老屋的时候,父亲特意带了一束紫薇树枝,他知道痒树可以扦插,他想把屋后那块地都种上紫薇树。
紫薇树好养,耐旱,不讲究土壤的酸碱性,但以肥沃砂质土为上。城里很多人行道旁都栽着紫薇树,就是看中了这个特性。每到花开的时候,一片锦霞红云。紫薇的花期长,一开就是三五个月,常常引得行人驻足观赏,流连忘返。
父亲有父亲的打算,他想栽上几百上千,几年之后,就可以卖到城里,因为父亲有这个想法,我找园林局的朋友打听过,紫薇树一米二的地方如果有30厘米直径的话,现行市场价一根可以卖600元左右,看来父亲的眼光确实有独到的地方,管理得好,有个七年八年,一定收获颇丰。
去年暑假回家,父亲特意把我带到田里看他的紫薇花,抬眼望去,就像一个大花篮,红艳艳的一片,好看。记得杜牧有诗云:晓迎秋露一枝新,不占园中最上春。桃李无言又何在,向风偏笑艳阳人。由夏入秋,把一季的希望都开在了枝头。
就那么几年,父亲伺弄得有了规模,有了看头。我知道那块地不肥不瘦,平时庄稼的长势很一般,但是种上紫薇树却是地尽其用。回头看父亲,一张脸居然也像紫薇一样的灿烂,他是从心里笑着的。
父亲说,紫薇值得好好琢磨。从园林的角度讲,它可以孤植用树,独立特行,一花独放;它也可以造景用树,池边廊前,点缀一二;还可以盆景用树,室内公园,画龙点睛。从药用的角度看,紫薇的种子可作农药,驱杀虫害;紫薇的叶子,可治白莉;紫薇的花,可治产后血崩;紫薇的根,可治痈肿疮毒;就连紫薇的皮都是良药,可以活血解毒消肿。听你弟弟说,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都有论述,说明它浑身是宝呢!
父亲说得一套一套,看来这几年里他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真是事事洞明皆学问,就凭父亲对紫薇的了解,算得上行家了。我一边听一边看,突然想起曾在城里公园看到的紫薇造型,不妨也可以试试,反正父亲爱琢磨,又有的是时间。
我建议父亲把合适的树进行造型,比如小点的树把它做成杯形、球形,中等的树做成花瓶、花篮,大些的树组合起来做成屏风、牌坊,等等,父亲听得心花怒放,连连说,这主意不错,明年开春就来试试。
5. 杮子树
家里有两棵杮子树,一棵在责任田,一棵在自留地。早先的时候,水果是个稀罕物儿,一年上头,对于我们小孩子家家来说,从夏天起就指着那一口杮子,一种大瓮坛浸泡的脆生生甜香香的青皮杮子,一种深秋时节成熟的大红杮子,还有一种就是杮饼。不论想起哪一种杮子,都觉得是天下最美的味道。
父亲把两棵杮子树看得很贵重,责任田里的那一棵是棵老树,大集体年代每年结得特别厚,联产承包后,它仍然年年结得厚,一枝一枝都压变了腰。
父亲不让我们上树杈杮子,杮子树脆,加上那根树的枝干旁逸斜出的多,稍不小心就有可能摔下树来,我小时候偷着摘杮子摔下地就打破了头,幸好爬得不高,否则就有大危险,也是因为这件事,父亲下了“禁爬令”。
杮子成熟的时候,父亲就会亲自上树杈杮子。他会从最厚的地方下手,减轻枝干的负荷,那些杈下来的青杮子一部分泡着吃,一部分晒成杮饼。
小孩子总是嘴馋些,我们一边天天围着瓮坛转,看那些青疙瘩泡透了没有,一边天天看母亲晒在篾巴上的杮饼,时不时地用小手去捏捏,看看软了没有,时间总是走得那么慢,你越急越吃不上嘴,即使母亲笑我们小馋猫,我们也照样围着瓮坛和篾巴转圈圈。
杮子真正好吃的还是自然熟的,走进村子,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有三两棵杮子树,远远看去,就像是过年挂着的小灯笼,红彤彤的,摘一个吃,那香啊,就从外一直渗进肚子里,回味悠长。
后来,那树太老了,有了枯枝,杮子也越结越少,直到彻底成为光杆,不得不砍了当柴烧。于是,父亲便把重心转移到自留地里的那棵小树上来。父亲说,那棵小树叫狗杮子树,狗杮子树个儿小,生长期长,冬天才成熟,不像大杮子泡了好吃,籽太多也不宜做成杮饼,不过我们几兄妹也一个一个长大了,再没有了小时候的嘴馋。
每年过年的时候,雪花飞舞,那棵狗杮子树依然在冰雪里像一团火焰,挺立在呼啸的北风中,让我们感到格外的温暖。有时,我们也摘一篮子回来尝尝,虽然也甜丝丝的,但却再也没有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了。
父亲依然很看重那棵狗杮子树,朝夕相处,他有了感情,抬眼低头,他就在屋角静静立着。
如今,父亲年近八十,不能再像年轻时候早出晚归去侍候他的树了,但那些树却无时无刻不在他心里长着,春夏秋冬,花开花落,他心里都装着,只要是在老家,他一定会去看它的长势,去嗅它的气味,去抚摸它身上的纹路,去聆听它春日拔节的声响,那是他一辈子的春景。
【作者简介】刘玉新,土家族,1961年3月出生,高级教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语文报刊协会会员,在各级报刊发表文章200多篇,出版有散文集《河流与村庄》《爱在深处》和《谁与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