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文化中最漂亮的风景——红杏梢头挂酒旗
红杏梢头挂酒旗
汪鹤年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唐代诗人杜牧《江南春》的开篇就如此传神地摹绘出一幅莺声如歌,花色似锦,山村水乡,酒旗摇风的江南美景!细读慢品间,我们似乎从那随风摇曳的酒旗中,已经闻到那浓浓的醉人的酒香。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酒旗是古代市井中最美丽的风景线之一,它一不小心就会飘进诗人的诗篇,甚至从画家的笔端摇曳而出,将那如诗如画的意境,馈赠给芸芸众生,让人留下无尽的遐想与回味。
水村山郭酒旗风
酒旗的老祖宗究竟是谁?
确切地说,酒旗为旧时酒家、酒肆所用的标识。在漫长的使用过程中,它形成了许许多多的别称。从用途和功能来讲,它可称为表、酒标、酒榜、酒招、招旗、帘招、招子、望子、酒望、酒望子、酒幌、酒幌子等;从其形制质地而言,又可称为酒帜、酒旆、酒幡、野旆、酒帘、杏帘、酒幔等;若从其颜色的角度看,则又有青旗、青帜、青帘、素帘、翠帘、彩帜、锦旆等名称。
其常见的式样为一种长方形或三角形的旗帜,在旗的周边一般有齿状装饰。一般是用蓝、白两色布缝制,大小不一。旗面上常常会绣上大大的“酒”字,后来,有的酒旗还署上店家字号,或绣上与酒有关的图案等,甚至干脆写上所卖名酒名号、经营方式或售卖数量等广告一类的文字,一些文雅的还常会引经据典,写上一些前人诗词,或直接利用名家的墨宝,以吸引酒客的关注。酒旗或高悬于店铺之上,或挂在屋顶房前,或干脆另立一根望杆,让酒旗随风飘展,极为惹眼。五代南唐诗人李中《江边吟》中“闪闪酒帘招醉客”的诗句,就是对酒旗作用最精当而直白的评价。
闪闪酒帘招醉客
作为旧时酒店的标识,酒旗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从有关史料看,酒旗的诞生可能与我们先民广而告之的商业传统有关。
早在西周时期,为管理市场上正常的商贸活动,政府专门设立“司市”掌管市肆的政令,其中,按规定时间开市、闭市便是其职掌之一。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悬挂专用旗帜指挥市肆贸易活动便成为“司市”最重要的日常事务。《周礼·地官司徒第二·司市》云:“上旌于思次以令市,市师莅焉。”注曰:“上旌者,以为众望也,见旌则知当市也。思次,若今巿亭也。巿师,司巿也。”可见,之所以要树起旗帜,是为了让大家都能看到,好及时掌握开市的时间。正是这种商业标帜,为酒旗的问世提供了最好的借鉴。
不过,酒旗的问世远没有如此简单,它可能还与某种神明的崇拜有关。而酒旗星便是先秦时期很受人们尊崇的一种专掌“宴享饮食”的星宿。《晋书·天文志上》便提到:“轩辕右角南三星曰酒旗。酒官之旗也。主飨宴饮食。五星守酒旗,天下大哺。”既然酒旗星能主宰人间的宴饮之事,自然能左右宴饮的祸福,所以在君王饮宴的场合挂酒旗以示对酒旗星的尊崇,也就渐渐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礼仪。清沈自南《艺林汇考》饮食篇卷一引《丹铅录》的记载曾说:“《春秋纬》云:‘酒者,乳也,王者法酒旗以布政,施天乳以哺人。’”此段记载,即透露出个中端倪。这段文字是文献上最早关于“酒旗”的记载,不过这酒旗只是“王者布政”的产物,并不具有商业价值。
后来,民间开始模仿这种挂酒旗的形式,既用以表示对于酒旗星的礼敬,又明显地借鉴了市肆商帜“广而告之”的用途,将其作为招徕酒客的手段之一。酒旗也就最终完成了由“王政”向“商业标识”的转变,成为人们最喜闻乐见的酒店标志。至迟在战国时期,酒旗就已为人们所广泛采用。《韩非子·外储说右上》在说明狗恶酒酸的道理时就有这样一段表述:“宋人有酤酒者,升概甚平,遇客甚谨,为酒甚美,县(通“悬”)帜甚高著,然不售,酒酸。”这里的“悬帜”即是悬挂的“酒旗”。
到了汉代,人们又将酒旗这种卖酒的标识,称之为“表”,如汉文帝时的博士韩婴所写《韩诗外传》在叙述相同的故事时便是这样表述的:“人有市酒而甚美者,置表甚长。然至酸而不售。”
唐宋文人笔下的酒旗风流
不知是何种缘故,在漫长的汉晋时期几乎销声匿迹的酒旗,到了唐代文人笔下却呈现出一派春光。
先是刘长卿在《春望寄王涔阳》诗中,吟出“依微水戍闻钲鼓,掩映沙村见酒旗”的诗篇;韦应物在《酒肆行》诗中,描画出长安酒肆“碧疏玲珑含春风,银题彩帜邀上客”的繁华景象。元稹在《和乐天重题别东楼》诗中,叙写过“唤客潜挥远红袖,卖垆高挂小青旗”的酒楼常见风景。
接着,张籍在《江南行》诗中,摹绘出“长干午日沽春酒,高高酒旗悬江口”的江南风光;白居易在《曲江》诗中,概写出“细草岸西东,酒旗摇水风”的水乡画卷;刘禹锡在《堤上行三首》诗中,更传神地摹绘出临水酒家鳞次栉比的图画:“酒旗相望大堤头,堤下连樯堤上楼。日暮行人争渡急,桨声幽轧满中流”。
酒旗摇水风
再后来,在诗人的水乡情愫、江南旧梦中,酒旗似乎都少它不得。比如,曾在《江南春绝句》中描画过“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这种江南美景的杜牧,便又在《送沈士赴苏州,李中丞招以诗赠行》诗中,叙写过“溪桥向吴路,酒旗夸酒美。下马此送君,高歌为君醉”的饯行风情画;还在《入茶山下题水口草市绝句》中摹绘过“倚溪侵岭多高树,夸酒书旗有小楼。惊起鸳鸯岂无恨,一双飞去却回头”的乡间市镇的酒家风景。李群玉也曾在《江南》诗中,低吟过“鳞鳞别浦起微波,泛泛轻舟桃叶歌。斜雪北风何处宿,江南一路酒旗多”的诗行。陆龟蒙则在《怀宛陵旧游》不无依恋地写道:“陵阳佳地昔年游,谢朓青山李白楼。唯有日斜溪上思,酒旗风影落春流。”
连酒旗的基本形制和揽客功用,都难逃诗人的法眼,在他们笔下呈现出别样风情。如果说,韩偓《江岸闲步》中的“青布旗夸千日酒,白头浪吼半江风”,尚只是写意般地临摹出青布一幅裁为旗,上题文字夸酒好的画图,那么,皮日休《酒旗》一诗,则已是相当具体地勾画出酒旗临风,招人眼目的神韵:“青帜阔数尺,悬于往来道。多为风所飏,时见酒名号。”在宋代诗人的笔下,酒旗更常常成为绘景述事、抒情言志的媒介。如欧阳修《秋怀》诗:“西风酒旗市,细雨菊花天”;晏几道《浣溪沙》词:“家近旗亭酒易酤,花时长得醉工夫”;周邦彦《蓦山溪》词:“平康巷陌,往事如花雨。十载却归来,倦追寻酒旗戏鼓”;周邦彦《诉衷情》词“风翻酒幔,寒疑茶烟,又是何乡”;黄庭坚《诉衷情》词:“歌楼酒旆,故故招人,权典青衫”;蒋捷《一剪梅》词:“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陆游《初夏》诗:“却居乐事何胜数,一醉旗亭又典衣”;陆游《春日》诗:“巷口东风吹酒旗,老人也惜早春时”;辛弃疾《丑奴儿》词:“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等等,就借飘动的酒旗,营造出不同的诗歌意象,从不同的角度,写出了诗人们不同的心境、不同的情怀。怪不得朱熹会有“诗传国风体,兴发酒家旗”之说了。
宋代酒旗的广告特色更加鲜明,装饰手法也很丰富,一些画家还常以酒旗入画,画家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画面上就绘有酒肆多处,其中,“孙羊正店”的酒招就很醒目。至于桥头的那座酒楼,也悬有五条幅旗,上书“新酒”二字,很明白地亮出酒旗的用意。山西繁峙县岩山寺中出自一位北宋入金的宫廷画匠之手的文殊殿壁画中,也画有一座高挑酒旗的酒楼,旗上写着:“野花攒地出,村酒透瓶香。”
“孙羊正店”的酒招就很醒目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在叙及北宋汴京九桥门街市一带酒店景观时,更将那“彩楼相对,绣旆相招,掩翳天日”的画面刻画得栩栩如生。
当时,酒旗传递信息的作用被店家发挥到了极致,酒店在有酒可卖时,便高悬酒旗;若无酒可售,就收下酒旗。一般来说,酒店都是白天营业,傍晚落旗,如宋代诗僧道潜《秋江》诗便如此咏道:“赤叶枫林落酒旗,白沙洲渚阳已微。数声柔橹苍茫外,何处江村人夜归?”《东京梦华录》在谈及汴梁的中秋习俗时也有这样的描述:“中秋节前,诸店皆卖新酒,重新结络门面彩楼,花头画竿,醉仙锦旆。市人争饮,至午未间,家家无酒,拽下望子。”这无酒时拽下的“望子”就是酒旗。至于与“花头画竿”相配的“醉仙锦旆”则是指旗帜上绣有醉仙图像的酒旗,这是只有那些高等酒楼才有的标识物。
不过,这种大都市才能看到的“锦旆”对于广大的乡村只能是一种难见的奢华,但酒店中却又离它不得,故再简陋的酒店也得挂上一面,以示有酒可沽。故其形制、颜色、大小并无定规,窦苹《酒谱》所引“近世文士”词赋的“警策之辞”中,便有“无小无大,一尺之布可缝;或素或青,十室之邑必有”的描述。
甚至,因陋就简成为酒业招幌多元化、个性化的显著特点,诸如瓶、瓢、葫芦、大碗、马勺等也堂而皇之地担起了招揽生意的职责,但酒旗的主导地位没有改变。宋人洪迈《容斋随笔》“酒肆旗望”条中的记载便是此种情形的最好说明:“今都城与郡县酒务,及凡鬻酒之肆,皆揭大帘于外,以青白布数幅为之,微者随其高卑小大,村店或挂瓶瓢,标帚秆。”
宋代的酒旗文化还被一些小说家带入到作品中,元末明初施耐庵所著《水浒传》中,就屡屡出现关于酒旗的描绘。书中第四回“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中提到:在五台山“修行”的鲁智深因耐不住寂寞,想过过酒瘾,于是寻下山来。他先是在第一个酒店门口,“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他走了进去,想买点酒喝,但因事先有人打过招呼,没人敢卖酒他。“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他再次进店,还是遭到拒售。
从书中的描写看,当时的酒旗上还往往写有一些广告语之类的文字,以吸人眼球,勾人酒瘾。《水浒传》第二十三回“景阳冈武松打虎”写武松路遇酒店的情景时,便如此写道:“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连景阳岗这个山路边上的草店,也挑出一面“三碗不过岗”的大旗,宣传它的酒力强劲。在此店中,武松一连喝了十五碗酒,结果,在半醉半醒的状态中,他竟借着几分酒劲打死了猛虎。
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
书中第二十九回“武松醉打蒋门神”,写武松到了“快活林”后,又见一家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一个酒望子,写着‘河阳风月’。转过来看时,门前一带绿油栏杆,插着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且不说“河阳风月”四字是何等地雅致,何等地诱人,单是那两杆销金旗上的“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十字,就真的能使好酒之人欲走不能,不饮不快了。
有的酒旗在宣传美酒时还特别标明是正宗的官库酿造,以区别于分店或私营店,让人对酒的质量放心。《水浒传》第三十九回“浔阳楼宋江吟反诗”中,写到浔阳楼时,便有此一段叙述:“仰面看时,旁边竖着一根望竿,悬挂着一个青布酒旆子,上写道:‘浔阳江正库’。”朱红的华表上写的是一幅对联:“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看到此等架式,好酒的宋江怎不从心里喊出一个好字来?
无处不在的酒旗留下的一段历史记忆
在元人的生活中,酒旗的广告色彩更浓。为能更好地吸引酒客,酒店一开门就会将酒旗高高挂起,而且人们还往往会在酒旗上直接绘上酒仙的形象,以便更直观地撩起酒客们的酒兴。元人杨显之《郑孔目风雪酷寒亭》杂剧第三折中,店小二自报家门时便如此说道:“自家是店小二,在这郑州城外,开着个小酒店。今早起来挂了酒望子,烧的镟锅儿热着,看有甚么人来。”而店主张保所唱曲文中则有“满城中酒店有三十座,他将那醉仙高挂,酒器张罗;我则是茅庵草舍,瓦瓮瓷钵”的唱词,所谓“醉仙高挂”,指的便是画有醉仙形象的酒旗。
至于以直观的文字吸引酒客的酒旗,就更为常见。元末明初胡奎《滦河竹枝词》所写的“大字青帘卖官酒”便是当年一景。
明代,在酒旗上直接做上酒的广告,也是很平常的事,明吴承恩《杨柳青》诗中就有“村旗夸酒莲花白”的吟咏。连朝廷开设的酒馆亦不例外,明徐充《暖姝由笔》中就有这样的记载:正德间,朝廷开设的酒馆其“酒望云:‘本店发卖四时荷花高酒’。犹南人言莲花白酒也,酒甚美。又有二扁,一云:‘天下第一酒馆’。一云:‘四时应饥食店’。”酒旗上所写的“荷花高酒”,据说就是当时的宫廷御酿。
在山光水色的江南各地,酒旗更成为一道别样的风景。明唐寅《题杏林春燕》诗便极形象地绘出一幅“绿杨枝上啭黄鹂,红杏梢头挂酒旗”的画面。明代散曲家陈铎《小梁州·酒坊》对南京酒坊的情景也有这样的描绘:“云安曲米瓮头春,注玉倾银,青旗摇泄映柴门。遥相问,多在杏花村。”在异域客人眼中,酒旗更成为都市繁华的一种象征。弘治元年到过中国杭州的朝鲜人崔溥在《漂海录》中,便对那“蛮樯海舶,栉立街衢;酒帘歌楼,咫尺相望”的杭城美景倾慕不已。
清代的酒旗,广告色彩更加
杏花村前酒旗摇
浓烈。李斗《扬州画舫录》在写到扬州跨虹阁酒铺的酒旗时,就有这样的一段文字:“阁外日揭帘,夜悬灯,帘以青白布数幅为之,下端裁为燕尾,上端夹板灯,上贴一‘酒’字。”
可说是从北国到江南,凡是客流兴旺的都市酒店,酒旗便成为一道独特的景观。王士祯《与施愚山看海棠》诗称:“韦杜城南十万家,东风处处酒旗斜。”清孔尚任《红桥》诗云:“酒旆时遮看竹路,画船多系种花门。”黄钊《帝京杂咏》写道:“青帘红字酒旗多,积水新烟一镜磨”。李光庭《乡言解颐》中也有诗咏道:“京都第一几家标,不入吾门客待招。大字冲天名赫赫,长旌拖地意摇摇。”而这“青帘红字”也好,“大字冲天”也罢,无非是店好酒香之类的说辞。有的酒旗甚至干脆标明经营方式,如《歧路灯》中那面“飞在半天里”的“酒帘儿”上便明明白白地写着“现沽不赊”的字样。
不仅都市如此,连一些乡村小店,都将酒旗当作是一种绝好的招客方式。清马曰琯《山店》:“目力尽山程,茅檐酒旗生。”清唐孙华《春日漫成》:“平桥浅水通村笠,草市斜阳颭酒旗。”说的都是这种情景。有的乡村小酒铺,甚至用极度夸张的笔墨极力渲染自家酒的醇香,如清代八角鼓曲《瑞雪成堆》中“杏花村内酒旗飞”的酒旗上就书写着“开坛香十里,就是神仙也要醉”等字样。
连一些并非酒家的官宦人家在营建宅第时,都不忘用酒旗去附庸风雅。《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在写到贾政“视察”新建大观园中的稻香村时便有这样一段文字:“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于是,急于卖弄才干的贾宝玉便趁机建议,在这面酒旗上题以“杏帘在望”四字。
这面酒旗上题以“杏帘在望”四字
只是,随着社会的发展,酒旗这古老的遗风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招牌、灯箱、霓虹灯之类的高科技广告设施。尽管偶有几面仿古的酒旗飘动在如林的高楼间,但那画面却未免显得牵强,甚至有点不伦不类的滑稽。至于那“水村山郭酒旗风”的景致,更是越来越难寻觅了。幸亏,这“酒旗”一词仍一直被保存在人们的记忆里,不时勾起人们一种朦胧的遐想与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