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是世上最喜欢拍吃吃喝喝的导演了
小津大概是世界上最喜欢拍吃吃喝喝的导演了,电影中许多重要的对话和情节都在饭桌或酒桌上展开。
但人及其性格际遇,永远是小津电影中的主角,而出于小津老饕的本性,食物成为了描绘人物最好的帮手。那些食物在电影中抛出了一个又一个隐喻,于影像中植入了旺盛的生命力,不断滋长,编织出了一层细密的藤蔓,裹缠于故事之上。
01.
“我一直都只做豆腐,
下次我要做油炸豆腐丸子了吗?”
小津爱拍食物,很大程度上当然是因为小津自己就极为热爱美食,炸猪排是小津最喜爱的食物之一,而秋刀鱼是实惠又美味的市井美食,对于极为平常的日式主食茶泡饭,小津也有自己独特的喜好:
将几片切得稍厚一些的鲑鱼,隔着金属丝网放在火盆上烤,不久鱼皮收缩,露出粉色的鱼身,因为火候难以把握,趁鱼肉未完全裂开,将其夹至米饭上,并迅速洒上热茶,然后慢慢享用,这才是小津喜爱的茶泡饭组合。那段时间他自称熏屋鲸兵卫什么的,或许就是因为这个。
之所以称自己为鲸兵卫,似乎也是因为小津身材魁梧,脸似鲸鱼。
小津可以称得上是用食物来进行隐喻的大师,他就常常用“制作豆腐”来形容自己的电影,“即便如今的人希望他会做各种油炸食物,豆腐匠人顶多会做油炸豆腐和油炸豆腐丸子”。
就算是他因颈部患癌而卧病在床之时,仍不忘用食物来揶揄自己的病情,“下次我要做油炸豆腐丸子了吗”,友人牛原虚彦去探望他时,他并不认为自己会死,仍然在构思下一部电影,因此他用这句话来调侃自己因化疗而日渐虚弱的身体。
▲《东京物语》拍摄现场,小津与原节子
小津对待电影向来非常严格,不仅挑选演员十分慎重且不轻易更换,永远只用 50mm的焦距,摄影机摆放好了位置便绝对不可再移动,就连每一个场景中的每一个物件的摆放他都要亲自确定,旨在追求自然和真实。
所以小津在拍摄吃喝的场景时都会使用真正的食物,需要饮酒的话就会准备啤酒和威士忌,开拍之后整个片场就会顿时变得酒香四溢,但如果演员的表演没有达到小津的要求的话,“或许他最后会因为不断重拍而喝醉”。
丰富的家常食物和特殊的地域经验,甚至是各不相同的演员口音,都为电影增加了特有的小津风味,甚至可以说这些元素一定程度上,以一种超强的生命力参与了小津的电影制作过程,凸显了小津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的创作自觉。
他的电影是这样的风格一致,又充满悲悯的人文关怀,这种也正印证了他对自己只会“制作豆腐”的描述。
▲《秋日和》
关于《秋日和》的执导,小津曾说过:
用感情来表达一部戏剧很简单。只要通过哭和笑,就可以向观众传达悲伤或喜悦的心情。但这仅仅是表演,不管怎么诉诸感情,人物的性格和气质都无法完整地表现。舍弃戏剧性的东西,不用哭泣呈现悲伤的气氛,也不需用跌宕起伏的剧情让人体会人生。我就是尝试以这样的手法来拍摄这部作品的。
02.
“不说了,加点啤酒和炸猪排吧”
《寻找小津》的拍摄者,也是小津在西方的头号粉丝之一维姆·文德斯曾说:“我第一次看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东京物语》,居然觉得电影中的父亲与我自己的父亲是这样相像。”
正如许多伟大的创作者,小津导演十分早慧,即在年少的时候便已或模糊或清醒的感知到了人生的况味,小津拍的家庭电影,尽管讲的是当时当地的故事,但涉及的却是世界上每一个家庭所可能遭遇的苦楚。
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使他的电影中最重大的事件只是丧亲或嫁女,那些镜头却还是像用一只温热而潮湿的大手,轻抚了整个世界的悲伤。
▲《东京物语》
尽管小津拍摄的是家庭电影,但却鲜少出现家庭聚餐的情景,比如《东京物语》中老夫妻刚刚到达东京,只给了儿女们在厨房讨论吃些什么的镜头,语言十分冷淡,并没有描绘最后用餐的场景,而唯一的家庭聚餐是在母亲过世之后,席间女儿讨要母亲遗物,也并不愉快。
小津电影中虽少家庭聚餐的画面,但三两知己愉快用餐的画面非常多见,多在酒馆或饭馆:
我最喜欢拍摄的是几位意气相投的朋友,在小菜馆里喝到恰到好处且交谈甚欢的情景。不是我自己喜欢这样的饮酒方式,而是希望这种场景能让观众看到后觉得最开心。
▲《东京物语》中的酒馆聚会
小津的电影中一般不会出现令人困惑的复杂感情关系,就算是两人在饭馆聊着感情的难题,也会以加点啤酒和炸猪排来作结,小津似乎想表达,食欲优先于恋爱和结婚,就像他自己在现实生活中一样,终身未娶。
小津几乎在每一部电影中,都用 50 mm的镜头手握着一个家庭和几个人,而趁其不备轻轻抖落的,则是最为深沉隐秘的情绪。
03.
“吃沙石粉控制放屁,
吃麻雀蛋来提高吵架本领”
小津喜欢将摄影机架在榻榻米上从较低的角度向上拍摄,所以尽管我们可以通过对话知道电影中的主人公在吃些什么,却很少看到直接拍摄所吃食物的镜头。
所以在大多数的小津电影里,“吃”本身是一个事件,是否在吃比吃什么更为关键,具体吃的食物则根据小津导演个人的认知和喜欢来决定。但是在有一些电影中,某种非常规的食物成为了情节的推动力,尤其是当主角是孩子的时候,整个电影的基调变得荒诞又可笑,偶尔还带上了一点点小惊险。
说实在的,仔细想想我都觉得,这些孩子摊上小津导演的恶趣味,稍微有点“倒霉”。
在电影《早安》中,两个小男孩认为放屁和大人的寒暄废话一样没用,所以立志成为控制放屁的大师,他们想出了一个荒唐的点子,就是把家里的沙石磨成粉末吃下去。吃了一段时间,放屁当然没能控制住,反而拉了肚子。此时镜头转向在客厅聊天的父母:
民子:“你说,老鼠会吃沙石吗?”
敬太郎:“我也不清楚。应该不会吧?”
民子:“是呀。不过最近少了很多呀。要不还是涂点灭鼠剂上去吧?”
小津设置了这个让人吓一跳的情节,实际上是虚晃一枪,两个孩子的倒霉也就止于吃沙石粉拉肚子,十分丢脸的弄脏裤子了。
▲《我出生了,但……》中的突贯小僧
《早安》中匪夷所思的游戏是吃沙石粉控制放屁。《我出生了,但……》中则是吃麻雀蛋来提高吵架本领。麻雀蛋不是常见的食物,为了检验是否能生吃,电影中的两兄弟将麻雀蛋和狗粮混合喂给母狗吃,结果母狗掉了毛,吃了麻雀蛋的孩子又和吃沙石粉的孩子一样,腹泻了。
如果我们看看小津导演现实生活中的厨艺,也许这些在电影中出现的奇怪食物就能找到源头了。
由于小津导演自己非常奇特的味觉系统,他经常为朋友们煮制一些颇为恐怖的料理,比如曾被小津自己引以为傲的咖喱寿喜烧。据说有一次,《早春》中的演员池部良因不知是谁制作的料理,直言“这寿喜烧怎么这么难吃”,小津沉默,从此再也没有做过这道咖喱寿喜烧。而《早春》也成为了小津作品中池部良参演的第一部和最后一部电影。
▲《早春》中的池部良(左一)
小津还特别讨厌西瓜:
因为他觉得“西瓜外绿内红,是个嚣张(无礼)的水果”。
小津似乎创立了一套独特的食物实践哲学,用以指导他一切改造世界的活动。
04.
“偶尔吃点连在一起的腌萝卜也可以”
文德斯在东京的旅程中,爱上了弹球游戏,“这种游戏像是一种催眠,有一种异样的快感……而时间却在消逝中。你沉溺于游戏,无法自拔,或而你忘记了你一直想要忘记的。这种游戏在战败后出现,那时日本民众正试图忘记民族的创伤……”
自明治维新以来直到当代,日本文化一直在西方的影响下重新构建自身。战后兴起的弹球游戏,可以说是极具日本本土特征的,但其他颇为流行的休闲活动,如中年人喜爱的高尔夫和年轻人痴迷的摇滚乐,显然是“西潮”的一种体现。
小津作为日本本土导演,年轻时也十分喜爱美国文化,尤其深受美国电影的影响,比如在早期的电影中,小津会安排电影中的主人公拿刀叉吃早餐,或者在路上啃红豆面包。
▲《秋刀鱼之味》中主角在酒馆喝威士忌
在饮酒方面,就像村上春树小说中的主角总是爱喝威士忌一样,小津有时也会安排电影中的人物在酒馆点上一杯加冰块的威士忌,如果不是威士忌,也会是啤酒。
但在小津创作后期,渐渐从那个受西洋影响的摩登年轻人成长起来,走向传统日本,也开始站在更高的角度反观日本和西方的关系。
在小津的电影中,时常出现西式-日式对照的事物,在《晚春》中,主角纪子与服部在路上骑自行车时——这一情节本来就带着美国电影的轻快感——镜头给到了一块巨大的可口可乐广告牌,之后展开了一段关于吃醋和腌萝卜的对话。
▲《晚春》中的可口可乐招牌
纪子:“你觉得我是哪种类型的人?”
服部:“让我想想……我觉得你不是爱吃醋的人?”
纪子(面带微笑):“但我是的。”
服部:“是吗?”
纪子:“我切腌萝卜总是连着,断不开。”
服部:“但这只是菜刀和砧板的关系,从逻辑上讲,腌萝卜与吃醋没什么联系吧?”
纪子:“这么说你喜欢吃连着的腌萝卜?”
服部:“偶尔吃点连在一起的腌萝卜也可以。”
吃醋和腌萝卜之间的联想本身就极为日式,又加之迂回的表达,空旷的天空中巨大的可口可乐广告牌的特写,造就了这一情节十足的青春感和暧昧气息。
酒吧与威士忌是固定搭配,甜蜜而柔软的西式糕点则总与女性联系起来,西式文化元素为小津的电影提供了一种独特的活泼和快感,从现世的生活中短暂逃离,在真实的生活与影像之间抽出一段真空,再以其完好的谦逊姿态回到地面来,这是小津电影总能带领人们完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