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韦庄有诗云:“钱塘江尽到桐庐,水碧山青画不如。”读这样清秀的诗,想想也是羡煞古人。小小扁舟江上游,巍巍青山两岸走。今年“衢州有礼”号游轮从杭州起航,溯江而上,经过桐庐,到达衢州,我少了羡煞,多了盼头。尽管与韦庄相隔千年,但钱塘江、富春江两岸山峰的曲线,至今依然还是那么连绵。只要登上这艘游轮,便可穿越千年,一定有那么一刻,我就是我的祖先,高的是山,长的是水,拂面的是先生之风,但,仍免不了遗憾,见不到桐庐九里洲的香雪海。这次回桐庐,我没有实现这份与古人同游的盼头,但也没有走寻常的高速公路,而是买了高铁票。出桐庐站,上出租车,过富春江三桥,右拐,行两三百米再右拐,两行高大笔挺的水杉让出一条笔直的柏油路,直通梅蓉村腹地。再左拐直行,过村委(电影院)、梅蓉小学、吃水塘,一路乡音清脆。水杉大道旁,还有一座1966年为迎接李先念副总理陪外宾来梅蓉参观访问而修建的小桥,名先念桥。出租车停在家门口的停车场上,我背后是长王山、虎山、乌龟山,面前是百亩良田、富春江、天子岗,水稻已抽穗灌浆,富春江轻风清凉。天子岗是孙权祖父东汉孝子孙钟葬母的地方。我左边是陈家、戚家、俞家厅下、孙家,右边是王家、龚家、罗家、滩上虞家,除此,还有沿江的前港、徐家,靠山的店坞、舒坑,及我们陆家。这些几百年历史的自然村,早已凝聚成一个和谐的梅蓉村。据各姓族谱载:孙家是孙权后人,陆家是陆秀夫后人,舒坑姚氏是姚天官姚夔后人,王家柯氏是柯约斋后人。桐庐有瑶琳仙境,瑶琳仙境有题壁诗,即柯约斋所作。小小梅蓉村,一个江水冲积而成的沙渚,不得不感叹,它藏得了龙,也卧得了虎。梅蓉村,古称九里洲,俗称洲上。九里洲之名,就因为洲长九里,真是实在。明万历《续修严州府志》载:“九里洲,在县东二十五里,江分燕尾,绿荫桑麻,北有小港,其袤九里,居民擅鱼薪之利,号小杭州。”此时,九里洲已略有小名,比唐人方干笔下“洲上春深九里花”的“洲上”更为人乐道。但让九里洲名扬天下、甚至名扬海外的,还要到有清一代。清乾隆以后,九里洲有梅几万株,比得上邓尉、罗浮。阮元、林则徐、袁昶、吴嵩梁、祁寯藻、龚自珍、陈曼生、三多、周芸皋,他们都来过。林则徐还想栖迟于此,吴嵩梁更是不忘移家于此。对一个村庄来讲,来过的游人真多,留下的诗文也真多,多如富春江上的行船,多如富春江中的游鱼。1768年,乾隆三十三年,桐庐县令张图南乘舟游览九里洲,作下《偶游梅花洲记》。他见到了九里一色香雪海,“如琼林玉树布满于蓬壶瀛岛间,不复知为人间天上境矣”。 他情不自禁地对乡亲们说: “若洲名九里,吾为若更名曰梅花洲,居曰梅花村。”当然他也有遗憾,“洲之中有亭,曰梅花亭;亭之后有厅,曰探花魁第。今亭圮于风,其厅尚存”。但即使如此,他也远比我幸运。我只是知道,梅花亭也叫占魁亭,原本九里洲有十景,一如西湖十景,其中一景便是占魁望月。我家谱上载有一首《占魁夜读》:“锦江楼外月三更,卧听书声入耳频。借问穷经谁氏子,占魁亭里占魁人。”是谁造了梅花亭?是两个江苏武进人,他们是一对父子,父亲叫钱人麟,儿子叫钱维城。1744年,是钱人麟任桐庐县令的第四年,24岁的钱维城侍奉在父亲身边。梅花开了,父子俩上九里洲逛了逛,跟乡亲们聊了聊。为了赏梅,老钱打算在这里建一个亭子。乡亲们都说好。小钱立马写了《募建九里洲占魁亭启》去筹钱,极一时之胜举,留千载之美谈,愿大家共襄是举。可没过几个月,钱人麟调任萧山,富春江又发大水,九里洲被淹。造亭子这事就搁下了。第二年,25岁的钱维城一鸣惊人,中了乾隆十年的状元。十八年后,钱维城视学浙江,在金华府碰到了训导徐曰纪。徐先生是桐庐徐家山头人,跟钱维城重提了造亭子的事。钱维城当然同意了。这回,亭子造得快,来年就竣工了,钱维城父子还故地重游,出席了竣工典礼。钱维城写下一篇《九里洲梅花亭记》,刻在石头上。这一美谈,足以与欧阳修的《丰乐亭记》、苏东坡的《喜雨亭记》相媲美。我站在家门口,往事历历,如在目底。郁达夫的偶像富阳人周芸皋,他在武汉做官时,刻有一枚印章:家住梅花九里洲。我是真的家住梅花九里洲啊!虽不见九里香雪海,但九里洲的梅文化早已盛开,清香犹在。
《嘉庆十七年·龚自珍·林则徐·舟过九里洲》
多年后,1825年腊月,龚自珍小客昆山,见红梅一枝,思亲而作“一十四年事,胸中盎盎春”,指的正是嘉庆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