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每一颗字静止如夜间站立的马匹 |创作谈
——《里屋》创作谈
这一世的人,都是会死的。没有人可以活着离开。我只是想以有限的才华,勤奋但仍然有限的努力,诚恳地写出我内心的真实。有人能读出诚恳,读出真实;有人看出不合规格,看不懂,只好由他去。如此,才是纷杂的人间。人的善恶,只是闪念之间完成。
真,可拓展为:真实,真诚,真气,璞真,天真之气,真性情。是重要甚至最重要的文学审美概念,即便在虚构类作品中也依然如此。虚构只是文学手段,并非日常语境中的虚假。其核不变。
一为不真,众美皆亡。
杰出的人都意识到,朴真对艺术的重要性,它几乎是艺术的原力之一种。但即便在这样的少数人群中,许多人自身没有朴真,他们赞叹,认为好,但自己只能后天修炼到一些技巧。有些人原本有,后来慢慢消失,有的是迅速消失,这种力在他身上宛若灵光一闪,然后归于晦暗。
于是我们看到,许多人只有年轻时那一点作品,焕发才华逼人的气息。后来……他们靠名声吃饭了,再不能继续自己。
远离文坛的种种污浊。一个自身气息强大的人,往往也具有排斥污浊的能力。我很欣慰看到还有这样的人。有朋友说,那样的人就像上世纪的人。
新诗,旧诗,在我看来,之间原本就不是断开的,断开的只是诗人自身的修为。
怀有朴真,在世间是艰难的。但我们仍要竭尽全力去守护它,去壮大它,它是艺术的核心,人的核心。我有时候不合时宜地想,它就像牛身体里的牛黄。我们似乎削弱自己,却壮大它。
请安静读我的作品,请捧着我的牛黄。
文章学是需要研究的。它是一门古老而弥新的学问。一种秘而难言的直掳人心的技艺。一种灵魂脱窍附着于物、令物舞蹈的法术。文章是令万物起死回生的咒语。我们在波涛汹涌的庄子、司马迁、希罗多德、韩愈、苏轼、但丁、蒲松龄、惠特曼、麦尔维尔、鲁迅、博尔赫斯中寻找到自己。多少人只成了波涛卷走的裸尸。浪剥得干净,底裤不剩,并无死后尊严。
文章学首先是:独立的,卓异的,无所羁绊的,人的精神。文章学中供奉着一位神灵,他的目光映亮每一个字。有此,才谈得到语言法术,才念得动咒语。
漫长时间中的标准,文章相对于韵文而成立。但有韵的骈文也是文章。今,文无韵,诗无韵。所求无非是语言内在节奏,和内在的推动力,和控制力——犹纵马狂奔,犹勒马直立。
我有一类短文,劈头盖脸就写,说打住就打住,没有了。
有时甚至只是一句话,标题都比它长。但是我认为作为一篇独立文章,它已经成立。如果偶尔写出了像唐律中最好的那一联对句式的句子,会觉得何其侥幸。
有时一句话即可搅动千年,衔接前世,和人类混沌的遗传记忆。但是我还达不到。努力修炼中。
对文章学,我的许多观点,许多写作追求,与时下迥乎不同。
文章忘我。去文章之形,是重要的。可能非常重要。
汉语是要有神性的。每一颗汉字,不是死亡的魂魄,不是一具具死尸。写作者不能是殓尸师,弄那些给尸体上妆的功夫。你描画得再好又如何。
每一颗字打开,通向万物,万物之魂如青烟,吸纳入字中。每一颗字静止如夜间站立的马匹,它不动,自拂动的长尾亦可知有力。每一颗字晃动,抖落马匹奔跑时咸腥的汗珠!
诚才有可能通神。如果连内心的清洁都不能做到,如果连内心的虔诚都不能做到,谈何神灵。
虔诚这一情感,是宗教性的情感。一善念乍起,四方震动。
一心如庙。我的庙里不是泥胎脱落了无生气的土偶。夜间他们会走动起来,微笑,或发怒。他们交谈的声音,在树叶的晃动中沙沙作响,有时在风中大起来,激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