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拥四海的万历皇帝为什么会“贪财”| 旧文新刊①
无论是明朝人,还是现代人,普遍认为万历皇帝是一位非常贪财的皇帝。万历十七年,吏科给事中雒于仁曾上疏骂万历帝有'酒色财气'四病,且病得不轻,其中一大病就是贪财①。
的确,在位期间,万历帝派出大量矿监税使,遍布各地各行各业,大肆敛财,为己所用,这是事实。
然而如果你懂得万历时期的财政,那么对于皇帝的聚敛行为,或许可以多一番理解之共情,以贪财来定义他,虽然不冤,但也太简单了。
这是“彰考局”为你推送的第 15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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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来,明朝皇帝的收入就不少
2、万历时,收入让各部悄悄挪走了些
3、万历皇帝在变穷
4、给万历帝说说情
撰文▼ 木子义(“彰考局”专栏作者)
本来,明朝皇帝的收入就不少
大致说来,在明朝中央,皇帝个人收入,与朝廷公家的收入,是分开的。皇帝个人收入的来源、数额、种类等,有着明确的制度规定。虽然制度规定也有调整,但总体比较稳定。
一般来讲,皇帝的收入是内府十库(也有十二库之说)的财赋。内府库包括内承运库、承运库、广惠库、天财库、广源库、赃罚库、供用库、甲、乙、丙、丁、戊字库等,内府各库所藏物品各有区别,请看下表:
京师各库藏品②
▲资料来源:正德《大明会典》
显然,内承运库是皇帝的银库,其他库藏除天财、广惠库贮藏钱钞外,贮藏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各色实物。这些实物,基本上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它不收藏的。
从收入类项上来讲,除极少数为田赋折色外,绝大部分属于上供物料,即皇室和朝廷吃穿住用行方面所需的各种实物。
一开始,这些上供物料,并不是一项税收,明初,朝廷需要花钱购买这些东西。但是,随着纸钞贬值,以及政府需索的增加,政府干脆不再付费了,就让它成了一项固定税收。
万历皇帝内库中的银库收入,主要来自田赋折银。明朝自正统时期以后,内承运库收入实现定额化,大概每年要收100万两白银,而到万历年间,这笔定额收入一度增加了20万两。
名义上,这些银子,虽然要拿出14万两给在京武官'发工资'③,但留给皇帝支配的白银数目仍然不小。
万历时,收入让各部悄悄挪走了些
在翻账本之前,必须交代,明朝中央各部都有自己的收入,这些部门都有自己的银库,还独立核算。
像户部有太仓银库(1442年建立),工部银库有节慎库(1529年建立,南京工部节慎库于1533年建立),兵部太仆寺的有常盈库(1468年建立)、还有光禄寺银库等。这些银库都有自己的账本,只是并不一定保存至今。
万历一朝的账本,为数不少,种类较多。现存最早的会计录就是《万历会计录》。此外,还有一些为数不多的赋役全书、两部《明会典》、《太仓考》、《工部厂库须知》等各级各部的财经专书。
▲《万历会计录》
这些资料的可贵之处,在于能让我们'穿越'到明朝,特别是万历朝,看看账本。
通过对这些账本的仔细阅读和深入分析,我们会发现如下事实。那就是,大臣们各司其职,又各显神通,仿佛修炼了乾坤大挪移大法,不知不觉间,成功地将原本属于皇帝的部分财赋,变成了自己银库的收入。
以黄白蜡为例,据《万历会计录》,万历前期,这一实物,就成功地被户部折成银两,变为自己的收入。④
为什么这样说?查查账本就知道了。
万历帝的私人荷包——内府供用库每年能收上实物黄蜡约11万余斤,实物白蜡约3.5万余斤,如果按照时估折率黄蜡每斤0.2两,白蜡每斤0.4两来算,黄、白蜡共可换成白银约3.6万余两。库中每年能收上折色黄蜡9万余斤,折色白蜡12.5万余斤,若换成白银,折色黄、白蜡一共能换6.8万余两白银。
两相比较,折色黄白蜡价值更大,约占总数的65%。透过账本,可以发现,折色黄白蜡折算成银子的数目,竟然出现在了户部太仓银库的账本上。
原来,折色黄白蜡折成的白银从地方交到中央时,户部成功进行了拦截,藏入自己的银库。明朝内库与朝廷各部银库,管理方式不同,前者为宦官管理,后者为文官管理。在开支去向上,前者多为御用,后者多为国用,多用于九边的国防军费。虽然战事紧急时,皇帝也会自掏腰包,资助国用,但这出于自愿,并非制度规定。
回过头来想,假设黄白蜡没有折银征收,那么作为实物的黄白蜡,仍然进入内库,是皇帝制度性的收入。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丝绢税收上。
万历前期,京师的承运库、丙字库和南京承运库、南京丙字库贮藏的实物丝绢共计约16.6万余匹,而太仓银库贮藏的丝绢折银就有8万余两,按照时估丝绢每匹0.7两来算,这些银子共可折算成丝绢11万余匹。⑤
也就是说,户部从皇帝内库拿走了41%的丝绢税收。
工部也加入了分割皇帝内库财赋的行列。
工部银库节慎库从无到有,建立较晚,其主要收入是'四司料银'。
▲万历皇帝
“四司'是工部下辖的四个部门,即营缮司、虞衡司、都水司和屯田司,'四司料银'于嘉靖三十五年(1556)定额化,故之后又名 '额征料银'。
这笔钱,还包括嘉靖三十五年至万历四十三年间继续以折银方式,从内库收入变为工部银库收入的新增各项杂料银、杂派折银、柴夫折银等。万历四十三年(1615),这笔银子将近90万两。⑥
无需再细细举例,就可知,万历时期的大臣们,神不知鬼不觉,将皇帝内库制度性的收入,通过折银的方式,慢慢挪进了自己的银库。稍微熟悉明史的人,或许会敏锐察觉,嘉靖万历间的折银,不就是传说中的一条鞭法吗?
这么说来,有'改革'之称的一条鞭法,竟是一场大臣们与皇帝之间的财权博弈。
万历朝的内忧外患,为时人、后人所共知,比较重大的,是'万历三大征'和晚明辽东战事。
据说单援朝抗倭一役,费饷高达2600余万两。⑦而边饷则每年高达380多万两。⑧此外,还有宗藩问题,明人林润曾说:'天下之事,极弊而大可虑者,莫甚于宗藩禄廪'。⑨
▲万历帝的金丝冠。
正是各种战事,导致了户部、兵部财政十分紧张,大臣们经常要求皇帝拿出个人收入支持战争。万不得已之时,万历帝就会动用内库银子。万历四十六年四月,万历帝发50万两内库银开支辽饷⑩,四十七年三月,又发辽饷36万两⑪,他去世时,还下遗诏发内库银100万两充作北边军饷⑫。
荷包瘪了,万历帝就四处搜刮,万历二十四年他派出矿监税使四处搜刮一事,恰好发生在万历三大征期间。
还有一个因素会影响皇帝的收入,那就是白银的购买力。
据彭信威分析,万历年间,矿监税使四处搜刮银子,白银数量增加、流通速度加快,加上日本和美洲的低价白银大量涌入中国,白银购买力有下降趋势。⑬全汉昇告诉我们,明中叶以后,以银计价的北边米粮价便处于长期上涨趋势中。⑭
换句话说,万历时期,白银呈现出一定程度的贬值。
而明代财政的定额制度更让皇帝窘迫的收入雪上加霜。当时正进行一条鞭法,虽然实行赋役折银,然而税收定额化是明政府一以贯之的政策,定额、定率还成了改革的核心原则,许多曾经按需索取的税项,例如上供物料、差役等,也走向定额、定率化。
皇帝内库中所藏银两,因为额定,不能多收,就更少了,加上白银购买力下降,更加贬值,更穷了。
读到这里,或许我们已经明白,皇帝坐拥四海,还要四处敛财,从道德意义上来看,的确贪财。但这么'贪'的背后,其实蕴含着深层的制度性原因。
他的白银收入相对固定,但却逐步贬值;他的实物收入又被户部和工部利用折银的机会,分走了较大部分。遇到多事之秋,他还不得不拿出个人收入贴补国家开支,否则,皇帝就要做不成了。
到处捞财,是因为,皇帝'穷'了。而这种'穷困',就算公开跟大臣们说,'俭'字至上的大臣们也不会同情,反而劝他要节俭。万历宝宝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EFERENCES
注释
①(明)雒于仁:《恭进四箴疏》,见(明)吴亮:《万历疏钞》卷二《圣德类》,收入《续修四库全书》第46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73页。
②正德《大明会典》,卷 33《户部十八·库藏二》之《内库·事例》,收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1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365-366页。
③(明)杨嗣昌:《杨文弱先生集》卷十二《恭承召问疏》,清初刻本:'一内承运库金花银…万历中,加进二十万十余岁,自武官折俸十四万两,外皆为御用,莫可稽查。'
④(明)张学颜等编:《万历会计录》卷三O《内库供应·供用库》,《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53册,书目文献出版,1998年,第993-996 页;以及(明)刘斯洁等编:《太仓考》卷十之三《供应·供用库》,见《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56册,书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853-854页。
⑤李义琼:《折上折:明代隆万间的赋役折银与中央财政再分配》的表2,《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2017年第3期,第43页。资料来源为《太仓考》、《万历会计录》、万历《大明会典》等。
⑥李义琼:《折上折:明代隆万间的赋役折银与中央财政再分配》的表3,《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2017年第3期,45页。资料来源为《工部厂库须知》卷三至一二,《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47册,书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394-695页。
⑦彭信威:《中国货币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500页。
⑧彭信威:《中国货币史》,第500页。
⑨(清)张廷玉:《明史》卷八十二《食货六·俸饷》,中华书局,1974年,第2001页。⑩《明神宗实录》卷五六八,万历四十六年四月戊午,第10695-10697页。
⑪《明神宗实录》卷五百八十,万历四十七年三月辛丑,第10997-10998页。
⑫《明光宗实录》卷二,万历四十八年庚申七月丙子朔二十二日己亥,第32页。
⑬彭信威:《中国货币史》,第501页。
⑭全汉昇:《明代北边米粮价格的变动》,见氏著《中国经济史研究》二,中华书局,2011年,第16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