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逼修课”

遥远的“逼修课”
——祭奠母亲去世八周年‍
  1

“你也算农民出生?”

“亏你来自农村。”

这是alan最近些年经常嘲笑我的口头禅。

她种下白菜籽,过几天,长出模样不同的嫩芽,让我辨认,哪是菜苗,哪是杂草,我认不出来。我只知道吃。

陪她去买米,问我,哪是早稻米,哪是中稻米,那是晚稻米,我一问三不知,三问更不知。我只是来背米的。

到了这把年纪,说我不像个农民,当然不是夸我。

七八岁起,能做一大家人的饭,现在不会了。

在部队学会的洗涤和套缝棉被的工夫,现在也丢了。

心思花到哪儿了,在家里的电器、管线和智能设备上了?很惭愧,也不是。这些技术活,我发扬风格,都让alan给练出来了。

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可能就是搞搞家庭卫生,里里外外,只要下了决心,我是绝对的“一把手”。

单位老同事如果记得,办公室的外窗玻璃,几乎没人去擦。我敢爬到窗口去,不留死角。

一个在外交际不多,硬核娱乐不会,职场也没挑什么担子的人,大块大块的时间,都干些什么呢?我都不好意思说。

如果说读书码字,是我刻意偷懒,那也不是。我只是乐于“扫盲”、补课,并以此自得其乐,有时还执迷不悟。

能够容忍我不务正业,却明知我不能成什么气候的人,竟然是alan。

如果我手捧着一本书,或正在赶一篇文章,她不再逼我马上去吃饭,更不会硬要我放下去做某件家务事。

这是对我最大的优待。当然,这个待遇也不是从来就有的。

男人一生,会比较两个女人。那就是母亲和妻子。在做家务问题上,我悄悄地感激后者。

 2

年纪大了开始码字,写过母亲许多的好,感动过此生再没有母亲的我自己。写成后,也感动过网上的朋友。

今天,我忍不住要发泄对母亲的不满。

读小学到初中那会儿,家庭作业都不多。回到家,母亲就把我的空档安排得满满的。做饭、扯猪草、拾柴禾、扫地、带弟妹、洗衣,等等。

读初中时,星期天,生产队里要到地里干活的,几乎唯有我这个初中生。为着那生产队里可以给记上五六分工分。

那时搞集体,但也有定额活。比如,冬天给麦地里挑塘泥。那也是按担数记工分的。

趁着月光挑塘泥,算是一种享受。有时寒霜刺骨,十五六岁的我,往往挑得浑身是汗。不是挑得深更半夜,就是起个大早,挑到天亮,再赶着与其他同学去上学。

读高中的两年,到了七月份“双抢”,生产队里所有的中学生,都由我带队,组成一个插秧小分队,跟一些大人,特别是插秧最厉害的年轻妇女们比着干。

我插秧虽然姿势不够轻巧,不像一些高手插完一天后,身上几乎不染泥,但我的速度在那一群男孩中,也算最快之一吧。

插秧,恐怕是我最拿手的农活了。这活,就是算得上插秧能手的母亲领着我学的。

最开始,和母亲她们大人在田头一字儿排开,她们插十兜,我可能插五六兜,如果我赶不上,母亲就会朝我这边带我插两三兜。

因为她也要在整个队形中保持进度,有时不得不把我甩下。待大人们插完自己的一笼,母亲就会从我的后面实施包围。那时叫“关笼子”。

刚开始被关笼子,会是紧张劳动中的一种娱乐和放松。关的人有成就感,被关的人有被解放感。如果谁总被关笼子,那就没面子了。所幸,后来我也可以关别人的笼子了。

如果说这也是一门技术,如果说插秧非常需要吃苦和耐力的话,我就是这样被逼出来的。

小孩天性好玩,哪肯做事。好多家务活,也是被母亲逼出来的。

但是,我当时对母亲最有意见的还不是这。

是当我有幸得了一本好书在看,母亲她就会让我放下书去做事。这几乎成为一种习惯。以至于在家看书,我常常心神不定。

如果我们以孩童的天性,玩耍得无忧无虑,她会嚼我们不知天高地厚,会马上给我们派活。但她不像有的母亲往死里骂,她说我们兄妹最重的话,就是怕我们长大后“疏懒好吃”。

那时,我最喜欢的活,就是牵头牛,到一片坟场或者草地,把牛丢在那,我就进入书的世界。如果有玩伴,我得在乎别人的感觉,有时要丢下书。

到了下午归家,我最喜欢骑在牛背上,故意磨蹭到牛队伍的最后,慢慢走,慢慢看,心无旁骛。直到天夜,看不清字迹为止。

我本来算是个听话的孩子,承担了村里许多同龄人没有承担的事。我时常为此有点可怜自己。但一想到从没停歇的母亲,和她操持家务那长年忧虑的眼神,我只好默默忍受。

后来长大了些,逐渐理解当时母亲的想法:穷家小户,唯有不停地劳作,就是饿着肚子,心里也是踏实的。再说,与我同龄的人大都有哥哥姐姐,他们的父母都有帮手,而母亲只好对我“拔苗助长”,好多事逼我上架。

其实,母亲心里压根不想指望我当个枯农民。她对我还是抱有希望的,希望长大后当个生产队里的会计,出纳也行。只是她当时也不懂,喜欢读点课外书对一个孩子的未来有什么意义。

上世纪70年代,我们家是生产队里最大的“超支户”之一。同龄人读完初中,统统都下学挣工分了,我是家中老大,更应该下学,而母亲却硬着头皮让我到镇上去读高中。

父亲以前一直是个手艺人,本不会种田,后来分田单干,硬是被母亲逼成一个能种田养家的庄稼汉。如果我继续留在农村,大概也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农民。

可是我18岁那年当兵去了。这是我人生的重要转折。这也是我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农民,虽然不算四体不勤,确实是五谷不分的原因。

 3

现在,越是有了读书码字的充分自由,就越是对没有这份自由的岁月记忆犹新。

上岁数了,喜欢回顾人生,悟出一些道理。

没上大学的岁月,我能当上让有些农民羡慕的民办老师;

在那个参军最光荣的年代,我能得到当年民兵连长的特别举荐,并被带兵首长优先内定;

在精英云集、个个争先恐后的部队,我也能够入党上学和提干成长;

转业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一个单位和行业,至少没有成为一个可有可无之人。

这人生过的几个坎,我靠的什么?

人一生,知识有可能忘记,技能有可能退化,但渗入骨髓的品质,则会伴随人一辈子。

回过头来看,谈不上什么天赋,但也有贵人相助,也有幸运机遇,如果没有认真、吃苦、勤奋和毅力,终将一事无成。而这些品质,正是我走出农村之前,在家里打的一点底子。

如今,年轻的母亲们对待学龄期的孩子,无一不是,你只管学习和考试,其它的任何事情都不要管。即使上了大学,母亲都不惜全程“保姆”。

运动业绩卓著、前景仍然无限的著名泳将孙扬无法抗拒的“倒下”,与身后有一个超级保姆式的母亲不无关系。

这里,再次想起了无法比拟的我自己的母亲。

母亲目不识丁,她逼我从小劳动,虽然没有机会把我打磨成一个合格农民,却成就了我作为农村人应该有的品质。

可惜,这些品质没有让我成为优秀的家庭主男,更没有成为社会栋梁,却让我把功夫逐渐转移到自己后来捡起来的读书码字爱好上来,并且让读写成为 “孤舟”人生的摇撸。

需要说明,阅读写作不比体力劳动轻松,甚至更苦更累,尤其需要意志品质。

2020年3月16日,中央把劳动定为大中小学生的必修课。这个伟大发现,折射了现在孩子成长,面临怎样的窘境。

这一课于我而言,40多年前,却是母亲逼我修的。

“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这是《平凡的世界》里的一句名言,也是作者路遥为人为文的价值精髓。

我心目中的母亲,对于家庭,对于她的儿女,也是这样的人。跟其它小孩一样,我并非从小崇拜劳动。母亲也没有对我讲过劳动的道理,但她以自己的方式,让我对劳动囫囵吞枣了。

作家梁晓声说:“人应该有两个故乡,一个现实的地理故乡,另一个则是精神的故乡。”他进一步强调,应该让更多的人从青少年起,就拥有良好的精神故乡。

在生产队的同龄人中,我有幸最早走出农村。走出那一步时,母亲一生的勤扒苦做,艰难持家,她给予我的“逼修课”,就成了我的精神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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